編者導言

李松睿

近年來，有關文學理論是否離文學過于遙遠的話題，不斷引起學術界的爭論。所謂文學理論偏離文學，一方面是指當下的文學理論逐漸將關注的焦點從文學身上移開，開始涉足影視、游戲、網(wǎng)絡等更加寬泛的文化現(xiàn)象；另一方面是指文學理論不再關心審美問題，且表達形式往往晦澀、枯燥，缺乏美感，使得對文學的討論，筑起了一道用專業(yè)知識壘成的高墻，將普通的文學愛好者拒之門外。關于前者，雖然不斷有懷舊的研究者對此哀嘆不已，但人們大多已經(jīng)承認文學這一藝術形式早已喪失了曾經(jīng)的中心地位，文學理論必須關注那些層出不窮的文化現(xiàn)象；關于后者，則會有更多的人提出抗議，斷言研究文學不應該喪失審美追求，甚至有些的研究者認為，高深的理論、晦澀的語言不過是一出空城計，它所掩飾的，是作者對研究對象缺乏真正的體認，單純用《浮士德》中的名言理論是灰色的，并不足以供操持著佶屈聱牙的語句的研究者自證清白。

我們必須承認，伴隨著文學研究近幾十年來的發(fā)展，研究者關注的對象早已超越了單純的作家、作品，那種將文學研究視為靈魂在偉大杰作中間的奇遇1的審美批評，已經(jīng)與當代學人的治學理路發(fā)生了齟齬。然而，晦澀、枯燥的文學研究還是多少令人感到有些遺憾，是否有一種理論研究的范式，能夠兼顧思考的深度與文字的優(yōu)美呢？在這一點上，南帆的相關研究無疑做出了表率。

讀者眼前的這本論文集《半徑與視角》，收入了南帆近年發(fā)表在《文藝研究》上的三篇論文，分別是《小資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與文化癥候》《中國當代文學史的鄉(xiāng)村形象譜系》《文學虛構類型：現(xiàn)實主義、欲望與烏托邦》。南帆研究的一大特點，是對概念、理論的適用范圍有著極為清醒的自覺，能夠把握某個概念在哪些語境下極為有效，又在哪些情況下變得缺乏解釋力。這就使得他對文學現(xiàn)象或文藝理論的研究，總能在貌似順滑、自洽的話語運作中，發(fā)現(xiàn)自相矛盾和裂隙之處，從而窺破話語運作的秘密。例如，在《小資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與文化癥候》一文里，南帆指出在左翼批評話語中，小資產(chǎn)階級這個概念極為可疑，總是與個人主義、散漫、落后、精英趣味等聯(lián)系在一起，構成了對強調集體主義精神的革命事業(yè)的威脅，因而必須將其從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的書寫中清除出去。然而，在文學史上，有關小資產(chǎn)階級的書寫卻總是在左翼批評的高壓下反復出現(xiàn)，茹志鵑《百合花》中戰(zhàn)地通訊員槍口上插著的野花，王蒙《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中林震隨身攜帶著的小說《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nóng)藝師》，宗璞《紅豆》里女革命者始終無法忘懷的那顆紅豆，都顯影了小資產(chǎn)階級形象在文學中的頑強生命力。由左翼文學批評與文學實踐之間的裂隙出發(fā)，南帆進一步分析了20世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階級話語與啟蒙話語之間的沖突，從而深化了對小資產(chǎn)階級文學形象的理解。這種研究方式能夠促使人們反思那些常見的理論概念，引發(fā)新的思考。

與對理論思考的深入、細致相比，南帆論文讓人印象更加深刻的地方，是其表達方式鮮明的個人特色。在他的筆下，理論的思考和對問題的分析并不僅僅依靠邏輯的推演，生動、有趣的意象往往在敘述和論證過程中發(fā)揮重要作用。例如，20世紀20年代末的革命文學論爭中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與魯迅、茅盾等人的辯論，本是一個文學史上的常識，但南帆在談及這一論爭時，其表達是：真知灼見與意氣之爭同在，理論思辨與揶揄譏誚共存。創(chuàng)造社成員勇猛地向魯迅、茅盾擲出了挑戰(zhàn)的白手套，魯迅、茅盾的還擊辛辣而犀利。在這里，南帆僅僅依靠挑戰(zhàn)的白手套，就讓這場實際上并未產(chǎn)生太多理論成果的枯燥爭論變得生動起來，令人印象深刻。而在談到虛構的文學敘述必須吻合讀者對于作品的預期才能變得可信時，南帆更是以一段形象的敘述代替了理論的分析：閱讀《西游記》的時候，人們毫無戒心地接受神通廣大的孫悟空，相信這只猴子可以把金箍棒藏在耳朵里，或者一個筋斗云翻出十萬八千里；然而，如果孫悟空含情脈脈地愛上了白骨精，嚴重懷疑即刻浮現(xiàn)盡管常識證明，前一個事實的可能性遠遠低于后一個事實，但是，虛構敘事的內在邏輯支持相反的判斷。如果純粹在理論上分析讀者預期對于文學虛構可信性的影響，恐怕要花費較大的篇幅，但南帆在這里使用孫悟空愛上白骨精的例子，一下子把相關問題闡釋清楚，且令人忍俊不禁，堪稱絕妙。

南帆將這本論文集命名為《半徑與視角》。結合南帆的研究特點，按照我的理解，所謂半徑指的是他對理論、概念的適用范圍有著清醒的認識，因而能夠有效把握話語的運作邏輯及內在矛盾，獲得對文學理論、文學現(xiàn)象的獨特解讀；而所謂視角則是指他能用生動、有趣的意象進行理論思考，因而形成異于常規(guī)的視角。正是在獨特的半徑與視角下，南帆的論文中充滿令人頗受啟發(fā)的金句，使得理論探索也能夠讓讀者感到賞心悅目，創(chuàng)造出一種深入探索文學理論，同時在表達上具有較強文學性的獨特論文體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