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喬恩·卡巴金
　　感恩節(jié)那天，凌晨一點半，個出門上大學(xué)一年級的孩子由朋友開車送回了家。早先時候，他打來電話，告知無法如我們希望的那樣回家用晚餐，當(dāng)時我們都感到失望。有幾個瞬間，我則體驗到了一些并不輕微的惱火。我們?nèi)缂s留著門，并讓他到家的時候喚醒我們。其實并不需要。我們聽見他進門了。哪怕他竭力想放輕手腳，他那股年輕、朝氣的能量還是溢滿了整個空間。他上樓來了。我們輕聲地喚他，不想吵醒他的妹妹們。他來到我們光線微弱的房間里。我們擁抱。我的床沿比起麥拉的床沿離他近些。他橫臥在我胸前，身體往后舒展，將我們兩人擁抱在雙臂間，但更像是以他的整個生命在擁抱。他很高興回到了家。他就躺在那里，從側(cè)面蓋住我的身體，仿佛這是世間為自然的事情。原本因為他遲回家而無法一起用餐的失望和惱火即刻就消失了。
　　我感覺到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幸福，毫無亢奮或躁狂的意味。他的能量滿帶著喜悅、滿足、安靜和俏皮，如同老友的重聚以及家人間的慶賀。他現(xiàn)在到家了，就在我們光線微暗的房間里。他屬于這里。我們?nèi)�人之間的緊密聯(lián)結(jié)觸手可及。我胸中所充溢的喜悅以及一系列與孩子相處的生活場景都在此刻被完滿地捕捉到。這個十九歲的大孩子，側(cè)躺在我身上，我曾盡量地用雙臂抱著他，一直到他想要并能夠掙扎開去滿世界奔跑。而如今他胡子扎人、肌肉強健，這個孩子是我的兒子。我是他的父親。麥拉是他的母親。我們彼此心知肚明，無須言語。我們躺在那兒，沐浴在聯(lián)結(jié)彼此的不同幸福中，這是多大的恩典。
　　過了一會兒，他起身去看電影。他精力太過充沛，以至于無法入睡。我們試著繼續(xù)睡覺，但是睡不著。在無眠的倦怠中我們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幾個小時。我頭腦里涌起去他房間與他多待一會兒的想法，但我終究沒去。無須去追逐什么，他，甚至是所需的睡眠。至深的滿足終讓了步，我們睡了一會兒。在他早晨醒來之前，我早就出門去上班了。一整天，我的腦海里縈繞著的就是我回家的時候?qū)⒖吹剿��?br />　　***
　　這樣的瞬間，如果不被我們弄糟（譬如被我一開始的惱火弄糟），也不被完全忽視（如同我們對待其他無數(shù)個瞬間那樣），恰是養(yǎng)育中的恩典和福氣。這些瞬間特殊嗎？是否只降臨于孩子上大學(xué)次回家時？或是只有在孩子出生、開口說句話、走步的時候，我們才能夠體會到如此深刻的聯(lián)結(jié)和恩典？抑或這樣的瞬間出現(xiàn)得比我們想象的更為頻繁？有沒有可能它們其實并不罕見？如果我們對孩子和當(dāng)下時刻保持敏感，任何瞬間，哪怕是困難時刻，都可以為我們?nèi)�然擁有�?br />　　在我的經(jīng)驗中，這樣的瞬間比比皆是。但我發(fā)現(xiàn)，除非我努力地關(guān)注和捕捉，否則它們很容易遭到忽視，無法被我們體驗到。我發(fā)現(xiàn)我得不斷努力這樣做，因為頭腦很容易被其他事情蒙蔽，以至于無法體驗到此刻的完滿。
　　在我看來，無論孩子有多大，無論我們是否意識到、是否喜歡，所有的父母在任何時刻都行走在一個艱難的旅途上，有點像奧德賽的長途探索之旅。而這個旅途，并非他物，就是生活本身，帶著生活所自有的曲折和顛簸。如何看待和保持自己全部的體驗，可以極大地改變這趟旅途的質(zhì)量和對我們的意義。它能影響我們?nèi)ツ睦�、發(fā)生什么、學(xué)習(xí)什么，以及我們這一路的感受。
　　一份全然擁有的冒險需要有一種特別的承諾和全然的存在，對我來說，這份承諾和全然存在是一種格外堅忍的關(guān)注，同時不失溫柔與包容。通常這個旅途本身也能教會我們專注，并令我們警醒。有時候，某些教訓(xùn)會以我們永不會選擇的、痛苦甚或恐怖的方式呈現(xiàn)。在我看來，作為父母，重要的挑戰(zhàn)在于飽滿地活在每一刻，盡努力規(guī)劃自己的軌跡，呵護孩子們，與此同時，保持自我成長。在這一方面，孩子和旅途本身為我們提供了無盡的機會。
　　很顯然，這是一項一生的功課，而我們也正是為了生命本身才會選擇擔(dān)當(dāng)。我們深知，做一份完美的工作或做得永遠正確是不可能的。這更多是一種探索(quest)，而非一種提問(question)。無論完美意味著什么，對養(yǎng)育來說，那幾乎都是毫不相干的。重要的是：我們要真實、盡努力尊重孩子和自己。起碼的本意是不傷害。
　　對我而言，所有的功課都在于關(guān)注，在于我對每一刻關(guān)注的質(zhì)量，在于我盡量有意識地去生活、去擔(dān)當(dāng)為人父母的承諾。我們知道，父母一方或雙方的無意識，尤其當(dāng)這份無意識以一種僵化、頑固、自我中心、心不在焉的方式體現(xiàn)出來時，會在不同程度上給孩子們帶來傷害。而這些特征往往源于父母身上深埋的創(chuàng)傷，倘若沒有深切的覺醒，為人父母者可能永遠也無法對此有所覺察。
　　可能每個人都會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贊同里爾克的洞見。那就是：
　　即便在親近的人之間，也依然存著無限的距離，這份距離讓他們得以看到天空襯托之下的彼此，而如果他們成功地愛上了這份距離，并接受這個認識，就會有一種美麗的生命比肩成長。
　　我覺得為人父母就是這樣一份功課。為了完成這份功課，我們需要去滋養(yǎng)、保護和指導(dǎo)孩子們，一路引領(lǐng)著他們，直至他們準備好去走自己的路。我們也需要成為完整的自我完整的他或她本身，擁有自己的生活。這樣，當(dāng)他們看著我們時，就能夠看到天空下完整的我們。
　　正念養(yǎng)育并非易事，是一份艱苦的工作。它意味著去了解我們的內(nèi)心，并在我們的生活和孩子們的生活的交界面工作。當(dāng)文化以各種新的方式越來越多地侵入我們的家庭中時，這是一份尤其艱巨的功課。
　　我修行正念的原因之一就是為了在面對這般巨大的挑戰(zhàn)時，保持自身的平衡和清晰的頭腦，以便能夠或多或少地在任何一種處境中行在正道上，這是為人父母的旅程中日夜都要面對的。每日里，通常是在早晨時候，哪怕留出幾分鐘的時間來保持靜默，都可以幫助我變得更加安靜和平衡，看得更清晰、更遠，更持久地意識到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并且選擇去仰賴這份覺知生活。
　　對我來說，通過一天所做的各種事來培育的那份靜默，它磨礪了我此時此刻注意力的敏銳度，幫助我的心獲致更多的開放，幫助我的頭腦獲致更多的清晰，哪怕只是多出一點點。這樣，我就能有機會看到孩子們的真實面貌，并記著給予他們想從我這里得到的種種，為他們在這個世界里找到自己的路創(chuàng)造足夠的空間。
　　但是，我修行正念并不意味著，我總是平靜、善良、溫和或全然臨在當(dāng)下的。有很多時候，我并非如此。它也并不意味著，當(dāng)我感到困惑無助的時候，我永遠知道該做什么。但哪怕多一點點正念，也能幫助我看到那些我可能忽略的事物，并邁出那些微小卻重要、有時關(guān)鍵的步子。沒有正念的話，我可能無法做到。
　　在一次工作坊中，我向眾人讀了上述故事，彼時故事尚在草稿之中。后來，我收到一位六十多歲男士的來信：
　　我想感謝你在那一天里贈予我的特殊禮物。那就是你兒子在感恩節(jié)回家的故事。它深深地觸動了我，特別是你所描述的那段時分他如何以自己的生命圍繞著你，在床上橫躺于你胸前，這樣的文字尤其動人。從那時起，我次真切地體驗到我已經(jīng)感覺到很久很久的對兒子的愛。我不知道究竟為什么，但是在此之前，我一直需要有一個別樣的兒子來愛，而現(xiàn)在我不再需要了。
　　當(dāng)事情令人覺得額外糟糕或絕望時，我們常會涌起需要不同的、別樣的孩子來愛的念頭。這種感覺如果未經(jīng)思量，有時候會由一種短暫的沖動轉(zhuǎn)化成一種持續(xù)的失望，轉(zhuǎn)化成我們對并不擁有之物的渴望。但若我們?nèi)缤�這位父親那般仔細回顧，終可能發(fā)現(xiàn)：我們可以很好地去了解、去愛自己的孩子，他需要我們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