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辨識《紅樓夢》里隱含的清朝法律法規(guī)

陳惠馨

能夠為柯嵐教授新書《命若朝霜：〈紅樓夢〉里的法律、社會與女性》作序是我的榮幸�！都t樓夢》一書可以說是中國文學(xué)中最讓人著迷且可以從各種不同角度討論的巨作。據(jù)說每年關(guān)于《紅樓夢》的討論文獻多達三千篇，但少有研究從法律、社會與女性的多維角度切入。主要原因在于《紅樓夢》一書的故事中，牽涉到的法律不僅僅包括當(dāng)代一般人所認識的清朝的刑法（《大清律例》），還包括吏部則例、戶部則例等各種其他法規(guī)。而唯有對于清朝法律體系有較為完整認識的研究者，才能辨識出《紅樓夢》故事背后隱含的清朝法律規(guī)范對于多數(shù)人民生命的影響。

柯教授的書用命若朝霜一詞點出了《紅樓夢》的作者書寫這本書的重要目標(biāo)之一。透過不同身份地位的女性的命運，告訴我們清朝社會中不同女性的生命故事，也揭示社會中不同性別角色的處境。

《紅樓夢》的忠實讀者對于書中第一回所寫的文字應(yīng)該印象深刻。作者寫道：

……自云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

接著又寫道：

今風(fēng)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dāng)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

柯嵐教授長期研究《紅樓夢》，在本書中利用十二個章節(jié)，從小說中對于不同女性命運的書寫，借助法律的視野厘清《紅樓夢》作者想要為后代的讀者呈現(xiàn)的時代氛圍與時代背景。在十二個主題下，柯嵐教授不僅展現(xiàn)出她對于《紅樓夢》一書的熟悉度，更展現(xiàn)出她有能力從《紅樓夢》作者描繪的故事中說出更豐富與更深刻的制度與時代問題。我想《紅樓夢》作者如果有知，會深刻感受到柯教授說出了他在《紅樓夢》一書想要表達的關(guān)于清朝的許多社會面貌。

下面僅舉書中的第一個主題甄英蓮的命運與清代的司法黑暗為例，通過這一章的內(nèi)容，看柯嵐教授這本書的豐富內(nèi)涵，以及她如何透過法律與性別的視野分析清朝社會。在這個主題中，柯嵐教授分析了三個重要的面向：一、分析《紅樓夢》一書中如何描繪年僅四歲便被人口販子拐賣，并因此終生不再見到父母的甄英蓮（后改名為香菱）的故事。二、探討明、清之際，整體中國社會拐賣人口的狀態(tài)。除了分析人口販賣（尤其是拐賣婦女）存在的可能誘因，例如因為重男輕女所導(dǎo)致的男女比例失調(diào)狀況之外，她更透過各種不同的歷史檔案，如《清實錄》、雍正朝奏折（例如兩江總督趙弘恩的奏折）等，說明清朝政府雖然知

道社會上存在大量拐賣婦女兒童的犯罪，但卻無力遏止的情境。三、透過《紅樓夢》有關(guān)賈雨村在官場仕途的歷程，以及他審判葫蘆案的心境轉(zhuǎn)變，呈現(xiàn)出清朝一個沒有財力背景的讀書人在考上進士之后所面臨的挑戰(zhàn)與人格的扭曲。

在第4頁關(guān)于清朝人口拐賣狀況，柯教授寫道：

《紅樓夢》開篇就寫了一樁拐賣人口的罪惡，發(fā)生在富庶繁華的蘇州城。自明末以來，蘇州一帶就是當(dāng)時中國著名的人口市場，人口買賣十分發(fā)達。吳中之民，多鬻男女于遠方。男之美者為優(yōu)，惡者為奴。女之美者為妾，惡者為婢，遍滿海內(nèi)矣。此地貧富分化懸殊，很多窮人為了謀生，寧愿把自己的孩子賣去遠方為人奴婢。明代法律對私人擁有奴婢有諸多限制，人口買賣尚且如此發(fā)達，清代逐步放寬了對庶民擁有奴婢的限制，人口買賣的營生就更加肆無忌憚了。

在第16頁柯教授透過分析賈雨村的做官歷程，說明清朝一個讀書人考上功名之后，可能面臨的挑戰(zhàn)：

賈雨村是被罷過官的，他以前在蘇州做知府，就是因為不了解地方情況不通人情世故得罪了上司，不到一年就被上司參了一本革職了。他這個新官得來不易，所以就非常謹慎。他在南京是個外鄉(xiāng)人，不了解當(dāng)?shù)厍闆r，他很清楚這些衙役雖然地位卑微，但都是熟門熟路的地頭蛇，既然使眼色給他，肯定有他不了解的隱情，所以就趕緊打住，把門子叫到內(nèi)堂問話。到了內(nèi)堂，他認出了門子，更令他吃驚的是，門子告訴他這個被賣的丫頭就是他的恩人甄士

隱的女兒。

在第2324頁柯教授根據(jù)《紅樓夢》對賈雨村的描述，分析一位清朝的讀書人做官后心靈的變遷：

賈雨村在官場經(jīng)過一番浮沉，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清楚：護官符上寫的四大家族，那就是做官的人不能觸動的背景。這些家族的人好像不是這國家的人，這國家的法律對他們不能適用，要做官就得搞清楚對哪些人不能適用法律。賈雨村本來是有良心的，他起先中了科舉做了官，第一件事就是到甄家去尋訪他的恩人，知道了英蓮的遭遇，他還承諾要替甄家找人�，F(xiàn)在恩人的女兒就在眼前，問題是賈家也是自己的恩人，兇犯還是這賈家的親戚。過去的恩人甄士

隱都不知道去哪了，眼下這恩人賈家可是自己前途的敲門磚。就在護官符出現(xiàn)的那一剎那，賈雨村鬧了一場靈魂深處的革命，他要從有良心變成沒良心，因為良心阻礙他的前程。

柯嵐教授透過這本書中的十二個主題，透過對《紅樓夢》一書眾多女性的生命故事的分析與描繪，讓今日的讀者可以更細致地認識距離今日已經(jīng)有三百年的中國社會。她讓我們清楚地看到，《紅樓夢》作者無需使用控訴或辱罵的語言，就描繪出清朝被拐賣的人的悲慘命運。也讓我們看到清朝社會的科舉制度以及對于官吏的管控制度，如何讓一個原初或許有理想與堅持的讀書人，為了求取功名，轉(zhuǎn)變成為一個沒有擔(dān)當(dāng)，愿意為有權(quán)有勢的犯罪者掩蓋罪惡，且對于不幸者的命運視而不見的無品官員。

讀者透過《命若朝霜：〈紅樓夢〉里的法律、社會與女性》一書各個主題，可以看到很多深刻的清朝社會人的生命故事。例如透過秦可卿之死，我們看到清代親屬相奸罪的運作（尤其是公公對于媳婦的性犯罪）以及婦女自殺問題。透過趙姨娘對于寶玉及王熙鳳的詛咒，說明清朝妻妾地位差異以及巫術(shù)犯罪的情境。透過賈寶玉、薛寶釵及林黛玉的故事，說明清朝的婚姻與繼承制度。透過寶釵結(jié)局與清代的選秀制度，詳細說明旗人身份的相關(guān)問題與在清朝選秀制度下旗人女性的命運發(fā)展等等。

讀者在柯教授這本書的各個主題中，可以感受到她如何呈現(xiàn)《紅樓夢》至今還很少被研究者發(fā)現(xiàn)的視野、亮點與現(xiàn)場。透過她的論述，讀者可以看到《紅樓夢》一書作者想要呈現(xiàn)的清朝社會更為深刻且多元的面向。

作為一個清代法制的研究者，我在柯嵐教授的書中，看到她透過文學(xué)與性別的分析角度，運用《清實錄》《大清會典》等，加上各種奏折與時人的研究等豐富文獻，講述了書中每個人物的生命故事，真實再現(xiàn)了清朝很多法律的具體運作，以及這些運作如何深深影響了人們的生命處境，也揭示了《紅樓夢》作者是多么偉大的、悲天憫人的文學(xué)家。這本書是一般讀者了解《紅樓夢》的重要書籍，也是我們了解清代法制的重要書籍。

我非常同意柯嵐教授在本書引言中引用的毛澤東對于《紅樓夢》一書的評價，這不僅僅是一部小說，這是一本細致的且精細的社會歷史。在人類歷史上，很少有一本書可以書寫幾百人的生命，而且各有角色與面貌�？聧菇淌趯Α都t樓夢》的分析能讓《紅樓夢》的偉大及其豐富意蘊更好地凸顯與呈現(xiàn)。

選自柯嵐《命若朝霜：〈紅樓夢〉里的法律、社會與女性》，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5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