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導讀
田慧

田慧，上海大學英語語言文學碩士，浙江大學出版社編輯，副譯審，中國翻譯協(xié)會專家會員、英國皇家特許語言家學會高級會員，已出版《牛津慘案》( 獨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雙輪馬車謎案》( 獨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圣經(jīng)的故事》( 合譯，花城出版社，2016)、《伍爾夫傳》( 合譯，吉林時代文藝出版社，2016)、《堂吉訶德》( 合譯，花城出版社，2016) 等多部譯著。

一
杰拉爾德·克爾什（Gerald Kersh, 19111968）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倫敦最暢銷的作家之一。他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 400 多篇短篇小說、19 部長篇小說和上千篇文章，其中有四部長篇小說躋身暢銷書前十名，其描繪倫敦西區(qū)地下世界的社會懸疑小說（noir fiction）《亡命不夜城》（Night
and the City）更是在美國銷售一百多萬冊，并兩度被改編為電影。
杰拉爾德才華橫溢，創(chuàng)作跨越長篇小說、短篇小說、文學評論、專欄文章、廣播劇、電影劇本等各種體裁，尤以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著稱但兩者風格迥異。其長篇小說往往以現(xiàn)實主義或自然主義筆觸描寫倫敦西區(qū)下層社會的生活，早期創(chuàng)作風格略似吉卜林，后期卻傾向于狄更斯式的寫作。其短篇小說則脫離現(xiàn)實，充滿異國情調(diào)和奇幻色彩，以天才的狂野想象、尖酸的黑色幽默、荒誕古怪的人物、神秘黑暗的氛圍、精巧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而獨樹一幟，令人讀之難忘。他的許多構(gòu)思非常新穎，模糊了奇幻、科幻、犯罪、懸疑和恐怖等各種流派之間的界限，頗有愛倫·坡的風格。
杰拉爾德在他那個時代備受尊敬，英國作家伊恩·弗萊明（Ian Fleming，19081964）、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19401992）、克里斯·佩蒂特（Chris Petit，1949）和伊恩·辛克萊（Iain Sinclair，1943）等都是他的仰慕者。然而，或許由于文學潮流的變化，這位天才作家在去世后短短幾年里就被文學界遺忘，迅速淡出人們的視野。好消息是，近年來，人們對這位久被遺忘的作家重新產(chǎn)生了興趣，學者和讀者都認識到他對英國文學的獨特貢獻，他的許多作品也得到了再版，使得新一代讀者有機會重新探索這位天才作家留下的文學遺產(chǎn)。

二
1911 年，杰拉爾德出生于倫敦附近泰晤士河畔特丁頓的一個猶太家庭，他從小酷愛閱讀，也愛講故事，并在很早就展露出寫作天賦。他 8 歲開始創(chuàng)作，13 歲獲得獎學金進入攝政街理工學院（Regent Street Polytechnic, 現(xiàn)威斯敏斯特大學）學習。不過，桀驁不馴的他卻中途輟學去闖蕩世界，并立志成為作家。
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點是他 18 歲時前往法國學習法語，并開始閱讀左拉、巴爾扎克和雨果等的作品，這些作家的自然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寫作風格對他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和許多作家一樣，除寫作外，杰拉爾德也干了很多活以求謀生 ：旅行推銷員、摔跤手、酒吧招待、夜總會老板、電影院經(jīng)理、銀行家助理、法語教師，等等。對他而言，生活并非一帆風順，他時常在夜晚偷偷溜進攝政公園，露宿在公園長椅上。20 世紀 30 年代的倫敦為他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他熱愛倫敦西區(qū)的蘇豪區(qū)，喜歡爵士樂俱樂部、咖啡文化，有時會在科文特里街的小店里徹夜寫作或是傾聽他人的故事，他的寫作技巧來自對人類的觀察。他是倫敦都市生活的偉大記錄者之一，他的長篇小說常以倫敦西區(qū)為背景，講述小混混、街頭妓女和后巷酒吧的故事。
1934 年，他的第一部小說《沒有耶和華的猶太人》（Jews without Jehovah）出版，講述了倫敦一個猶太家庭所經(jīng)歷的磨難。該書可謂是他的自傳，書里充斥著猶太家庭里的爭執(zhí)、欺詐，宛若作家本人對家庭的控訴。然而，杰拉爾德的叔叔和堂兄似乎在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們不滿于杰拉爾德的敘述，向其提起了誹謗訴訟。訴訟不了了之，雙方也互表悔意，但是緊張氛圍仍在家族里彌漫。最后，這部命運多舛的小說只賣出了幾本，半天后就下架了。1935 年，第二部小說《熱情狂潮》（Men Are So Ardent）出版，但籍籍無名。直到 1937 年第三部作品《亡命不夜城》（Night and the City）出版，杰拉爾德才真正在文學界嶄露頭角。這部描寫倫敦西區(qū)地下世界的小說一炮而紅，成為杰拉爾德最暢銷的作品，僅在美國便銷售了一百多萬冊。小說被兩度改編為電影，但大部分重要情節(jié)被刪除，導致杰拉爾德極為不滿 ：小說的電影版權(quán)賣了四萬英鎊，他夸耀說他的每個單詞都賺了一萬英鎊，實則抱怨電影導演只買下了一個書名。
除了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他還為《信使報》（Courier）、《每日鏡報》（Daily Mirror）等撰寫了大量短篇小說，在倫敦文壇頗有名氣。這期間一些短篇小說結(jié)集出版，名為《我有推薦》（I Got References，1939）。同時，他還寫了很多犯罪主題的短篇小說，其中最有名的是以卡梅辛（Karmesin）為主角的系列犯罪故事。
1940 年，杰拉爾德志愿入伍，并在部隊創(chuàng)作出根據(jù)親身經(jīng)歷改編的長篇小說《穿著干凈的靴子死去》（They Died with Their Boots Clean，1941），講述了一群新兵是如何被訓練成為近衛(wèi)兵的。該書一經(jīng)出版便大獲成功，成為戰(zhàn)爭期間最暢銷的小說之一。與此同時，他還以皮爾斯·英格蘭（Piers England）等筆名或真名在《每日先驅(qū)報》（Daily Herald）、《人民報》（The People）上發(fā)表專欄文章和短篇小說。他還與人合作撰寫紀錄片《真正榮耀》（The True Glory, 1945）的劇本，后來，這部戰(zhàn)爭紀錄片獲得了第 18 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紀錄長片的殊榮。
戰(zhàn)后，杰拉爾德前往美國，并迅速在《時尚先生》（Esquire）、《花花公子》（Playboy）、《科利爾周刊》（Colliers）等知名雜志上大放異彩。這一次，使他獲得關(guān)注的是短篇小說。戰(zhàn)后，杰拉爾德相繼出版了《布萊頓怪物》（The Brighton Monster，1953），《沒有骨頭的男人》（Men without Bones，1955）、《杰拉爾德·克爾什短篇小說精華》（The Best of Gerald Kersh，1960）、《夜影與詛咒》（Nightshade and Damnations，1968）等十多部短篇小說集，囊括了恐怖、科幻、奇幻、偵探等各種流派的創(chuàng)作，無不精彩。其短篇小說《瓶子的秘密》（The Secret of the Bottle）更是榮膺1958 年美國推理作家協(xié)會頒發(fā)的埃德加·愛倫·坡獎（Edgar Award for Best Short Story）。
杰拉爾德在戰(zhàn)后創(chuàng)作出了他最具思想性的長篇小說，然而在當時并未得到評論家的青睞�！兑粋�午夜的前奏》（Prelude to a Certain Midnight，1947）是犯罪小說與推理小說融合的典范。《跳蚤之歌》（The Song of the Flea, 1948）則繼承了《亡命不夜城》的衣缽。這兩部小說都以倫敦為
故事背景，探索了戰(zhàn)后大都會的人性。《富勒斯終點站》（Fowlers End, 1957）是一部黑色喜劇杰作，描寫了主人公丹尼爾·拉弗洛克在大蕭條時期在富勒斯終點站倫敦最惡劣、最貧窮、被遺棄的角落謀求生計的故事。這部作品后來被認為是杰拉爾德最優(yōu)秀的長篇作品，也是20世紀最好的喜劇小說之一。
晚年的杰拉爾德病痛纏身（每天工作 22 小時的結(jié)果），備受債務問題困擾（主要由稅務問題導致），名氣也大不如前，作品銷量隨之隕落，或許是因為當時的評論界更欣賞那些注重實驗敘述技巧而非講故事的作家。1968 年，杰拉爾德在紐約州金斯敦去世，享年 57 歲。

三
《亡命不夜城》是杰拉爾德最富魅力的經(jīng)典之作，被譽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社會懸疑小說之一。社會懸疑小說，又叫黑色懸疑小說，是犯罪小說（crime fiction）的一種，黑色（noir）一詞暗示了主題和內(nèi)容上的黑暗。小說通常描繪社會底層人物、暴力、犯罪和道德淪喪等主題，展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的陰暗面和人類的復雜性，是關(guān)于人的存在主義悲觀故事。整體氛圍是陰郁和虛無主義的，主人公通常有道德缺陷，書中角色的貪婪、欲望、嫉妒和疏離導致他們陷入一個個災難性的惡性循環(huán)，他們的計劃和陰謀不可避免地失敗，欲望之網(wǎng)讓他們越陷越深，難以逃脫。
《亡命不夜城》背景設定在 20 世紀 30 年代倫敦西區(qū)罪惡的一平方英里蘇豪區(qū)，從地下酒吧、夜總會到摔跤館，作家用生動的筆觸勾勒出了倫敦暗黑的一面，展現(xiàn)了城市中心地帶的街頭巷尾以及繁華夜生活的種種景象，也描寫了生活在倫敦西區(qū)地下世界的各種小人物：皮條客、妓女、舞女、騙子、摔跤手、嫖客、賭徒……他們生活在荒涼、虛無的城市暗夜中，幾乎看不到希望，只有自私、自欺、自我放縱，以及對金錢的無窮欲望。
欲望與理想是小說中兩個對立的主題。在這部堪稱道德劇的小說中，人們都生活在骯臟的現(xiàn)實和宏偉的夢想之間，多數(shù)人欲壑難填，被對金錢的欲望驅(qū)使著走向暗夜，唯有極少數(shù)人仍堅持著理想，不為金錢所動搖，是暗夜中閃耀著的曙光。
小說主人公法比安是作家筆下的反英雄人物，淋漓盡致地折射出了人性的陰暗面。法比安是一個自我膨脹、說謊成性的倫敦皮條客，靠女友佐伊賣淫為生。他假裝一副美國口音，穿著美式服裝，逢人便說自己是一位富裕的作曲家，大部分時間都在美國度過，其實他出生在倫敦的貧民窟，成長在陰溝中，熟悉西區(qū)和西區(qū)中心的每一個老鼠洞。不過，除了他自己和一些貌似被他的魅力迷惑的女人，他誰都騙不了。他夢想舉辦一場全員參與的摔跤比賽，并從中大賺一筆。但他有一個問題 ：需要錢。并不多，只要一百英鎊，但對他來說就像是一百萬，因為他需要在周末結(jié)束前拿到這筆錢。更糟糕的是，倫敦正深陷經(jīng)濟大蕭條。野心勃勃的法比安回到家中，因為那兒有一只下金蛋的鵝妓女佐伊。法比安發(fā)現(xiàn)了佐伊的客人辛普森先生的秘密，便一路跟蹤他，決計狠狠敲詐他一筆。為了籌集資金，法比安甚至考慮過把女友佐伊賣給別的男人。總之，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雄心壯志，他欺騙、勒索和欺詐，無所不為。他毫無道德感和同情心，身邊的人無一例外都被他當作達到目的的手段：女友佐伊、銀狐俱樂部的海倫、摔跤手阿里，等等。在欲望的奴役下，法比安逐漸走向萬劫不復的道德深淵……
海倫和亞當?shù)墓适聞t呈現(xiàn)出一則耐人尋味的道德寓言。海倫是一名失業(yè)的打字員，即將無法支付房租，陷入流落街頭的困境。室友薇是地下夜總會銀狐俱樂部的舞女，在她的說服下，海倫抱著潔身自好的想法，決定暫時到銀狐做女招待，渡過眼前的難關(guān)。然而，一旦融入夜生活，你就深陷其中了。銀狐的女招待主要靠高價售賣酒水、香煙來騙取男性顧客的錢，賣得越多，提成越高。但如果想要賺更多錢，她們可以私下與顧客進行不法性交易。在金錢的腐蝕作用下，海倫越陷越深，終于拋棄了進銀狐的初心，變得和法比安一樣，成為欲望、貪婪和金錢的犧牲品。亞當?shù)墓适戮�則主要圍繞著他與女友海倫的關(guān)系展開。他是一個具有復雜性和深度的角色，在故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作為一個有抱負的藝術(shù)家，亞當身上展現(xiàn)了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苦苦掙扎。盡管他渴望成為一名雕塑家，但不得不在銀狐俱樂部當服務生以維持生計。與海倫不同，他仍然保持著對藝術(shù)的熱愛和追求，并最終選擇了理想，與海倫分道揚鑣。在海倫和亞當?shù)墓适轮�，銀狐成了道德的試金石要么像海倫一樣徹底被腐化，要么像亞當一樣尖叫著逃開。
退役摔跤手阿里則是小說中令人敬佩的人物。作為摔跤手，阿里展現(xiàn)出了一種堅忍不拔的品質(zhì)，盡管年老體衰，身患疾病，但他從不認輸，仍然執(zhí)著地追求摔跤理想，甚至不惜死在摔跤場。他對理想的純粹追求和對金錢的清醒態(tài)度，啟發(fā)了亞當對于人生意義的思考 ：年輕人，記住我的話。你聽好 ：如果你首先考慮金錢，那么等你得到金錢后，你就再也不會做別的事了……健康的血液、健康的骨骼、健康的神經(jīng)、健康的膽、健康的牙、健康的大腦。這些，是你想要的。但是金錢？他與亞當，無疑是小說中其他人物的對立面，象征著暗夜中的希望之光。
小說中，對金錢的揮霍與對金錢的追逐同樣令人觸目驚心，透著深深的虛無感和諷刺意味。銀狐俱樂部的舞女薇出門去買長筒襪，卻被各種物質(zhì)欲望沖昏了頭，買下了一雙不合腳的舞鞋，因為如果不能擁有那雙橙色拼銀色的舞鞋，她活著也毫無意義了，一瓶橙色墨水，她想的是橙色墨水！這樣我寫的信就可以配我的鞋子了，還有一瓶香水、一束黃色三色堇假花、一副耳環(huán)、一杯尊尼獲加和一瓶趾甲油，花光了剛剛靠做皮肉生意掙來的錢，唯獨沒有買長筒襪。法比安亦是如此，從小個子男人那里敲詐來 110 英鎊之后，他轉(zhuǎn)頭就進入銀狐俱樂部大肆揮霍，將所謂的夢想拋在腦后。人們費盡心機地追求金錢，卻陷入虛無的循環(huán)，只好一直在欲望與虛無之間打轉(zhuǎn)，無法逃脫。
在這部冷峻、精彩的黑色小說中，杰拉爾德帶領(lǐng)讀者深入 20 世紀30 年代倫敦蘇豪區(qū)骯臟的地下世界，參觀爵士樂俱樂部、摔跤館、酒吧、土耳其浴室和通宵的咖啡館。事實上，倫敦，特別是蘇豪區(qū)才是小說中最重要的角色。盡管令人厭惡，但杰拉爾德對這座城市有著真摯的熱愛。書中對蘇豪區(qū)地下世界的描繪栩栩如生，因為他本人就在這個環(huán)境中生活過多年。小說中對職業(yè)摔跤和夜總會的生動描寫也來自作家的親身經(jīng)歷為了謀生，克爾什曾經(jīng)當過摔跤手和夜總會保安。杰拉爾德曾表示，他的長篇小說實際上并不是小說，僅包含了少量虛構(gòu)內(nèi)容。這暗示了那些描繪倫敦下層社會的作品是基于作家自己的經(jīng)歷寫成的，具有半自傳性質(zhì)，也因此富有現(xiàn)實主義意義。
自 1937 年出版以來，《亡命不夜城》一直是全球暢銷書，并被兩次拍成電影，證明杰拉爾德·克爾什的這部道德劇仍是一部充滿活力的現(xiàn)代杰作。杰拉爾德·克爾什的遺產(chǎn)在于他能夠以機智、洞察力和文學手段捕捉人類復雜的本質(zhì)，為讀者展示了人類心靈黑暗角落的一瞥，并融合了對人類境況的凄涼反思，值得我們一再重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