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童和他的太空詩
唐曉渡
王童肯定算得上當今詩界的一個異數,異就異在他的太空詩一再呈現的狂想特質。數年前讀到他的詩集《尋找旅行者一號》,幾個呼吸間就被裹進了那攪動著長句式的狂想旋風,讓我一時分不清,這樣一本狂想之書到底是出于一個狂想的人,還是狂想本身找到了語言的形體?如果說我傾向后者,其原因倒不在于人/詩不能互質,而在于那種跨文明、越古今的汪洋恣肆猶如另類的飛行,不僅給孤獨的心靈帶來了解放的巨大快意,也帶來了橫無涯際的遐想和思慮。
宏闊的視野,巨大的激情,飛騰的意緒,疾馳的語速隨著此后王童創(chuàng)作太空詩的熱情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其汪洋恣肆的狂想風格也一以貫之。尤其是見載于《延河》詩刊的《圣洛朗的眼淚》和近期刊于《人民文學》的《尋找東方紅一號》,于意、藝兩端明顯延續(xù)、拓展、呼應了《尋找旅行者一號》,合而言之,可視為他的太空三部曲。把此類圍繞英雄傳說和重大歷史事件而上天入地、貫通八方的長詩視為某種類型史詩并不為過,同樣值得注意的是一再被點明的尋找主題。璀燦的星空、迷離的歷史;不死的英雄、傳說中的神靈、可能的外星文明;勃勃的雄心、不竭的勇氣、同樣浩瀚深邃的背景和前景……除了這些,王童在他激越的狂想中還在尋找什么呢?《尋找東方紅一號》中言及的柏拉圖洞穴理論隱喻了史前文明,兩相對照之下,是否凸顯了人類的生存哲學和發(fā)展大道?詩由此大大溢出了自身而又從根本上回到自身。
一般讀者讀王童的這類詩,最初或會產生所謂知識障;而一旦破解那些障礙,則會有豁然歸一的閱讀快感。這里的歸一和《說文解字》中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凡一所屬皆從一,或道家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內在相通。王童曾在《美文》上就《圣洛朗的眼淚》發(fā)表創(chuàng)作談,其中說到班固所言凡天文在圖籍昭昭可知者,經星常宿中外官凡百一十八名,積數七百八十三星,皆有州國官宮物類之象,又舉《水滸》與《紅樓夢》開篇都征引神話故事為例,以為女媧補天遺下一塊石頭成了《石頭記》。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星游走在江湖打家劫舍,替天行道,皆遺有此類印跡,可見他對一作為世界和詩歌共享的創(chuàng)生原理,確有自己的感悟和自覺意識。天地、寰宇、三界;過去、現在、未來,據此而在他的持續(xù)探究中混而不分,成為可供其倏忽出入的同一自由時空。
王童太空詩的選材角度足夠奇特新穎!秾ふ衣眯姓咭惶枴方枳粉櫚l(fā)射的地球檔案旅行者一號展開了新一輪的天問,牽動著生活、思想、藝術、戰(zhàn)爭、歷史諸多側面;《圣洛朗的眼淚》借獅子座流星雨的天象而融入天人合一的理念;《尋找東方紅一號》更是將尋找的終極目標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這些詩的浪漫魂魄和氣勢,令人不由想到郭沫若的《女神》,尤其是《天狗》和《鳳凰涅槃》,想到他的新編歷史劇《屈原》中的名篇《雷電頌》,其中激蕩著《天問》《離騷》的主題回旋和變奏。郭沫若和屈原也可以被視為不同程度的狂想詩人嗎?也許吧。前提是這里指涉的,不僅關乎個別詩人、個別作品的風格,也關乎所謂新詩,以至新中國的文化原型和道途血脈。當然,無論是屈原還是郭沫若,其狂想在具有開創(chuàng)性質的同時也都不得不為其各自的歷史條件所拘;而王童的太空詩,則借助現代航天科學的日新月異,以其語言圖像中在在都是的現代性標識,刷新了狂想的歷史地平和天空:
你看見了玉兔奔跳的身姿,你聽到了安泰俄斯咆哮的聲音/旅行者一號已抵達太陽系邊沿,哈勃望遠鏡發(fā)現璀璨的太空城市,后繼的量子衛(wèi)星突破暗物質的屏障如影隨形。
(《尋找旅行者一號》)
我的羅漢金身是個宇宙,腦纖維腦神經輻射掃描出了九天的輪廓,它們舞動著,旋轉著,聚集起,胚胎誕生。
(《圣洛朗的眼淚》)
我握住時空的經緯,讓天空垂掛在我的脖頸上。天空成我觀海的窗口,天空融進我飛行的夢想。我觀望著星辰大海的奔涌,游弋進了龍門開啟的江河中/魚躍上了姮娥漫步的寧靜海邊。夢境疊替進顱腦的圈層,一串飛旋的精靈四處飄散。巡天的礦燈嵌在我的腦殼上,照亮深邃的穹窿礦脈/開采出了炭燒樣的恒星系。
((《尋找東方紅一號》)
王童在其太空詩中營造的此類大開大闔、如夢如幻的情境,突破了常規(guī)意義上的認知閾限,打碎了知識之間的系統區(qū)隔,奇思疊出,異彩紛呈,而又隱藏著種種觸類旁通的可能性:眾多神祇的降臨,令人想起《山海經》里的巫妖魔王;屢屢浮現的三星堆迷津,意指更揭示了其心跡的深沉。試將太白霜月沉入海底,五行山下的孫猴子,期盼著山崩地裂,坑中的焚毀,渴望烈焰里的涅槃(《泥土中的星星》)和酒泉的酒是從天而降的甘露, 酒泉的引子是陶成道煉丹凝成的酒釀。盛酒的方樽遠地2368千米,橢圓形的酒杯傾角68.44度,開啟噴射出的瓊漿去開懷暢飲。酒場的狄康師傅指揮著他的弟子們,飛鏟著古井中的醪糟,讓曲香飄散四野(《尋找東方紅一號》)這樣的詩句并置一處,不唯可在比較中見其異曲同音之妙,亦可經其內心期盼,發(fā)現其與中國古典如李白之《夢游天姥吟留別》、李賀之《秦王飲酒》等游仙詩之間的一脈所系,秘響旁通。
東方紅一號衛(wèi)星的發(fā)射,連同衛(wèi)星一詞所凝聚的相關歷史記憶,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是難以忘懷的。就此而言,王童詩中那座矗立于天地之間的古琴,在彈奏出東方紅音符的同時,也不斷撥動我們的心弦,構成了某種復雜的音畫對位、余響不絕的共振效果。 東方紅一號衛(wèi)星的發(fā)射當然是激情燃燒歲月的產物,其間融入了幾代人的奮斗,實現了多少自古以來多少國人的飛天夢想。它標志著當代中國的航天事業(yè)已搭起了九天攬月的天梯,曾經的睡獅將真正實現由農耕文明而工業(yè)文明的歷史性躍遷,其步幅之陡,甚至令自己都有點猝不及防。至于這對以現代性為其合法依據的新詩來說意味著什么,則需要詩人們經由反復的挑戰(zhàn)和應對的歷練后才能給出自己的回答。
王童以三部曲為代表的太空詩或多有不足,但無疑是迄今最直接也最耀眼、最響亮的應答之一。這里,一再標明的尋找主題與其說暗含了曾經的猶疑和迷茫,不如說表明了什么才是詩歌方式的沉著和適時:一方面,繼東方紅一號后持續(xù)積累,近年來更是突飛猛進的航天成就,在不斷強化前者仍悠然在軌的啟示的同時,也不斷醞釀、激勵著王童創(chuàng)作太空詩的動機;另一方面,要駕馭如此的巨型題材,需有待一系列個人和非個人要素的彼此生成。若不能基于自性善從當代詩歌以至百年新詩在敞向未知世界的持續(xù)變革中充分汲取,并經由反復鍛煉形成足夠成熟的意識和技藝,則極易導致空洞浮華甚至失重坍塌。就此而言,不妨說王童的太空詩,實出于歷史/詩/人彼此遭遇的某種機緣際會。如果說從中可以聽到二十世紀上半葉曾席卷全球的未來主義思潮的某種回響,那也毫不奇怪,因為未來主義正是其時科技爆發(fā)和工業(yè)化加速互為推動,并深刻影響文明進程結出的最初思想果實。這些伴隨著資本的擴張、危機的醞釀、戰(zhàn)爭的轟鳴和革命的狂熱,由其孕育和催生的果實雖不免青澀,卻引發(fā)了人類社會、文化、藝術諸領域的劇烈震蕩和根本變革,不僅留下了一系列耀眼的節(jié)點事件和名字 ,而且留下了至今尚可咀嚼回味的巨大精神遺產。在某種程度上,也許可以把王童的太空詩列入同一精神譜系;然而在任何意義上,它們都決非馬雅可夫斯基或阿波里奈爾的隔日雷鳴。所謂未來主義回響,更準確地說,是指王童將其作為某種元素,某種維度,融入了其一心營造的那個令屈原和但丁混而不分的浩渺星空,那種過去、現在和未來彼此融入的審美奇境;而無論他的語態(tài)有多么開放和國際化,其重心都不離當下和中國。這不僅體現于他的詩中出現的眾多航天員和宇航科學家,也體現于他令神話、傳說、歷史、現實相互交織的運思方式。組詩《嫦娥的眼淚》《人民文學》,2021)將嫦娥號奔月、祝融號登陸火星、天和號空間站等當代太空探索成就化入傳統神話,其中的一節(jié)詩句典型地的表現了他的這一運思特征:
我相信嫦娥有一雙美麗的眼睛,她的眼睛閃爍著群星,她的眼睫圍繞著地球的山林,她的瞳孔透視著浪漫的柔情。/屈原在天問,山頂洞人在問天,三閭大夫揮灑著新的篇章。長征五號壘起穿越火焰山的天梯,紅軍團跋涉到了遙遠的天涯。
有同仁認為王童的長詩很有聶魯達之風,大概是指二者在運思上的洶涌澎湃、氣勢宏大和修辭上的泥沙俱下、不擇而流暗合相通吧?這其實也是放眼大時代,懷有大夢想、大激情者很容易趨同的品質。不過,二者的不同之處亦一眼可辨。概而言之,聶魯達所執(zhí)著的是一個大陸未曾實現的夢想,基調中更多痛楚和沉郁;而王童則因當代中國實現了飛天的千年夢想而發(fā)現了太空詩這一新大陸,基調中更多驚喜和昂奮。確實,設若沒有當代中國航天事業(yè)的蓬勃發(fā)展,異軍突起,沒有作為其知識背景或狂想基石的現代物理學、天文天體學,以及大半個世紀以來人類航天實踐所提供的豐富積累,或許就不會有王童的太空詩。我聽說他最初發(fā)表在《詩刊》上的《神舟穿越》一詩,不僅曾被百位航天航空領域的科學家們在不同場合朗誦過,還被列進了相關大學的考研指南,可見王童的詩與其致力書寫的這個大時代,和堪可象征這個時代的高端領域聲氣相通的程度。
王童的太空詩從審美的角度大大拓展了通常的認知模式。地球因之變得更小,歷史因之變得更短,而我們的視界和胸襟因之變得更為闊大開放。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在閱讀時,即便在有所不適的情況下也會感到蕩氣回腸的原因。與此同時它們還包含了某些有趣的冷知識、冷視點。比如在他的詩中反復出現的秦始皇身影。除了我們所熟悉的中國大一統象征外,這個秦始皇還擁有另一重身份,即人類歷史上罕有的曾與外星人相會者。此傳說來自《拾遺記》記述的同宛渠人促膝談心一節(jié),霍金因此稱這位千古一帝很可能還活著,令人遐思。如果說這里多少還有點怪力亂神的味道,那么,另一處想象秦始皇7年巡游的座駕為哈雷彗星,卻自有科學根據。觀察到哈雷彗星早就見載于中國古籍,前后達29次,秦始皇7年正是其中之一。這顆地球人唯一可以憑肉眼就可以看到的彗星上一次臨幸是在1986年冬,我曾有幸目睹。但見它拖著長長的慧尾,像一道龍影靜靜地貼在冷冽的星空,王童差它作秦始皇的座駕,倒也兩不相負。我們當然也會想到,這個外觀美麗卻質量稀薄的天體回歸地球視野的周期大約是每76年一次,而新詩自五四時期誕生迄今,也不過100年多一點,換句話說,只相當于它在軌道上運行不到一周半的時間。如此在同一的時間尺度下,將這各自發(fā)生在遙迢深空和現實大地的美學事件兩兩比較,是否可以讓我們的寫作在攸然獲得信心加持的同時,也對虛無的奧妙有更多的領略?由此還可以導向另一個天上人間的視角轉換:
我仰望著你,地球,就如我推開月色的窗口,就似我從觀海亭等待日出。你是我的月亮,你是我的恒星,你的引力已從我的體內彌散。我仙在醉酒,我神在紛飛,我在縮短你同紫薇的距離。
(《地球,我望著》)
最后提一句《尋找東方紅一號》的版本問題。之所以提到,是因為見刊的版本和所曾見過的電子完整版有相當出入。當然兩相對照,也可以說不是問題。無非尺長寸短,各有所適而已,其航天情結的內涵則是一致的。東方紅一號隱喻著東方復興的主題,是王童內心追求的另一個在軌空間站。緣此,王童詩歌探索的腳步必不會就此終止,而他的詩路也將越拓越寬。
2023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