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傷和喪失能夠觸動每一個人。當我們相聚在社區(qū)中舉辦哀傷儀式時,悲傷的眾多支流便匯入了房間。它們在四周流轉,觸動著儀式中的每一個成員。在這里,喪失以各種面貌被命名:伴侶、孩子或婚姻的死亡;父母或兄弟姐妹的自殺;癌癥及其對生命的貪婪侵食;因房屋止贖而失去的家;充斥著酗酒、暴力和忽視的破碎童年;戰(zhàn)爭給士兵們帶來的永久傷疤;使人抑郁和虛弱的慢性疾病;被成癮奪走的生命;以及這個苦難的世界里所充斥的悲傷。在分享接近尾聲時,大家愈發(fā)清晰地意識到這些都是我們共同的悲傷。自從踏入這個療愈之地后,我們便共同舉杯,直至飲盡悲傷。
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哀傷主要來自我們所愛之人的死亡。每種文化都創(chuàng)造出了一些儀式來應對謎一般的死亡,并感受那隨著愛人消逝而降臨的悲傷之雨。然而,現(xiàn)如今,喪失的源頭變得更加多樣,所以,在應對錯綜復雜的悲傷之網(wǎng)時,我們可能會感到不知所措。這些喪失不斷地闖入我們的生活,使我們在個體及集體、私密及公共層面感受到喪失的存在。我逐漸意識到,我們所承受的許多哀傷并非獨屬于某人或源自某人的個人經(jīng)歷。相反,哀傷來自更廣闊的空間,它在生活中流轉,悄無聲息地觸及我們的靈魂深處。這些哀傷之門揭示了時代現(xiàn)實,即一切都相互滲透:我們不是被隔絕開來的孤立細胞,我們擁有半透膜,能夠與偉大的生命之軀進行持續(xù)的交換。無論意識層面能否覺察到,心靈一直都知道,我們擁有共同的悲傷。學會歡迎、承載并轉化這些悲傷是持續(xù)一生的工作,也是本書的重點。
悲傷幫我們記起地球各地原住民早已擁有的直覺:我們的生活與彼此,與動物、植物、水域及土壤密切相關。在過去的幾個世紀里,我們總是覺得內(nèi)在生活與周圍的世界之間存在某種割裂。然而,正如原型心理學家希爾曼所說,心靈并不局限在內(nèi)心深處;在過去的幾百年中,地球自身的哀傷和苦難早已凸顯出心靈與廣闊世界的交疊。如今,個體所經(jīng)歷的喪失和苦難與死去的珊瑚礁、融化的極地冰蓋、消逝的語言、民主的崩塌以及文明的衰落息息相關。個人與地球密不可分,我們的療愈也與地球的療愈緊密相連。喪失通過一種強力的煉金術將我們凝聚在一起,證實了心與萬物的親密無間。失去所愛的人或物使我們踏入了共同哀傷的庇護所。哀傷與愛像一對姐妹,從始至終都緊密地交織在一起。它們的親緣關系提醒我們,沒有不包含喪失的愛;而每一次喪失也提醒著我們,要銘記自己曾經(jīng)擁有的愛。無論是獨自面對還是共同經(jīng)歷,死亡與喪失都影響著每一個人。
自1997年開始帶領哀傷儀式以來,我觀察到了巨大的變化。那時,人們還不太愿意聚在一起表達哀傷,所以我必須耐心地讓大家相信,像村落一樣聚在一起關照我們的哀傷是很有價值的一件事。然而,當今這個時代的文化結構中存在著巨大的撕裂,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崩潰引發(fā)了持續(xù)的危機,生命本身的確定性延續(xù)也不復存在,于是,我們對死亡、喪失和哀傷的集體否認開始被打破。不斷積累的喪失正在對心靈施壓,迫使我們?nèi)ッ鎸Π@個世界的種種悲傷。集體否認中出現(xiàn)了一道裂縫,這反而使我看到了這個星球的希望。因為,人們開始意識到,在文化和生態(tài)系統(tǒng)中存在著更大范圍的喪失。除了個人的傷痛和喪失外,我們還聽到了地球的呼喚,她需要我們的關愛與行動。我們能在自己的身體中感受到地球的悲傷,也能在心靈中感知到這種悲傷,甚至能在夢境中瞥見這種悲傷。個人與地球的喪失緊密交織,使許多人感到迷茫、焦慮,最終為此心碎。
破碎的心賦予我們更加廣泛的身份認同,使我們能夠透視那些將自我與世界分隔開的屏障。悲傷讓我們開啟了更具包容性的對話孤單的個人生活與世界之魂的對話。我們開始懂得,宇宙中不存在孤立的自我,我們是相互纏繞的關系網(wǎng)的一分子,在這里,光線、空氣、引力、思想、色彩和聲音不斷交織,譜寫著屬于所有生命的優(yōu)雅舞曲。正是因為心變得破碎,鮭魚在水面下滑出的微光、雨燕在天空中畫出的弧線、莫扎特所創(chuàng)造的音樂奇跡以及日出所綻放的迷人色彩才能照進心的裂縫,直抵內(nèi)心深處。
然而,我們生活在一個恐懼哀傷和否認死亡的社會中。因此,哀傷和死亡被貶低到心理學家榮格所說的陰影(shadow)中。陰影儲存了所有被壓抑和否定的生活側面。我們將自身接受不了的那部分送入陰影,希望能與其斷絕關系,以為這樣做就不用被迫面對自己不喜歡的事物了。文化也將心靈生活送入陰影,人們拒絕承認哀傷和死亡,因此,我們的文化被死亡侵蝕得千瘡百孔。榮格還觀察到了一個更加令人不安的現(xiàn)象被藏到陰影里的事物并不會安分地等著被認領和贖回,它會發(fā)生退化,變得更加原始。因此,通過校園槍擊、自殺、謀殺、吸毒過量、幫派暴力,或者被冠以正義之名的戰(zhàn)爭,死亡每天都在街道上回響。這個充斥著死亡陰影的社會給人們留下了累累傷痕,許多人背負著這些傷痕,在生活中跌跌撞撞地前行。不幸的是,死亡的觸角遠遠伸出了城市的街道。山坡上的樹木被剝?nèi),令無數(shù)曾棲居在樹冠上、溪水旁和灌木叢中的其他生物無家可歸。為了煤炭和礦石,大山被摧毀。為了開采海洋,魚類被掏空。那些通過牙齒、利爪和腹部與地球直接對話的生物,因為人們對商場或住宅的需求而被推土機鏟除。死亡滲透了我們的文化,我們既無法扼制它,也很難真正認可它。通過載滿武器的艦隊、污染水域的化學物質,以及對暴政的支持,我們將死亡體系出口到其他國家。還有更多的人被投機者的貪婪欲望所驅使,為了石油和其他寶貴資源去掠奪原住民的土地,而這一切都是在我們的置若罔聞中發(fā)生的。
將哀傷與死亡從陰影中帶出來是心靈的責任,也是人類的神圣職責。通過這樣做,我們或許能夠重新感受到對生命的渴望,記起我們是誰、我們的歸屬在何方,以及什么才是神圣的。
驅使我寫作此書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最主要的一個目的是為了在哀傷工作中讓靈魂歸位,并在靈魂工作中讓哀傷歸位。我深刻地感受到哀傷已被臨床世界所殖民,被診斷和藥物體系所挾持。一般來說,哀傷并不是一個需要被解決的問題,也不是一種需要被藥物治療的疾病,而是一個與人的本質深刻地相遇的過程。當我們?nèi)狈μ幚戆璧臈l件時,哀傷就會變成一種麻煩。比如,當我們被迫獨自承受悲傷時,或者當我們沒能充分代謝喪失所帶來的營養(yǎng),卻被迫過早地回歸正常狀態(tài)時。我們總是被要求忘掉過去并繼續(xù)前進。對哀傷缺乏禮貌和慈悲的現(xiàn)象令人感到震驚哀傷是一種基本的人類體驗,然而,人們卻普遍對它感到恐懼和缺乏信任。因此,我們必須重建哀傷的療愈之地。我們必須再次找到勇氣,走到哀傷的邊緣。
哀傷總是以某種方式伴隨著我們。有時候,悲傷的感覺是極其強烈的:伴侶去世、家園在火災中化為灰燼、婚姻解體以及我們變成孤單一人。在這些情感充沛的時刻,我們需要額外長的時間來尊重靈魂的需求,去徹底消化這份哀傷。悲傷是活著這首歌中的一個恒久的音符。作為人類,我們注定會在悲傷的各種形式中認識它。這不應該被視為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因為承認這一現(xiàn)實能夠使我們找到隱藏在悲傷之中的美好處于喪失與領悟之間的臨界點上時,生命才最為鮮活;每一次喪失都會為新的不期而遇鋪開道路。
反過來,通過在靈魂工作中讓哀傷歸位,我們便不再執(zhí)著于情緒改善這種片面而單一的追求。希爾曼說過,心理道德主義(psychological moralism)給人們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它要求我們一直進步、始終感覺良好,并努力克服和超越我們所遇到的困難?鞓芬殉蔀樾碌慕塘x,每當不夠快樂的時候,我們都傾向于認為這是自己的錯。這種教義迫使悲傷、痛苦、恐懼、缺點和脆弱進入地下世界,躲在羞恥的外衣下,潰爛而扭曲地進行自我表達。我在臨床工作中觀察到,人們經(jīng)常因為自己感到悲傷或者流下了眼淚而道歉。
我倡導的靈魂心理學認為,無論當下的生活給我們帶來了什么,我們都能在所有的情緒里感受到生命力。生命中有快樂的時刻,這當然是值得慶祝的。可是,我們同樣會經(jīng)歷悲傷與孤獨。情緒會突然襲來,意外會悄然發(fā)生,憤慨和怒火也會在不經(jīng)意間被點燃。實際上,希爾曼曾指出,能夠感到憤怒意味著我們的靈魂是清醒的。每一種情緒和體驗都蘊含著生命力,這就是我們的工作:活著,并且善待來到家門口的所有客人。如此一來,幸福就變成反映我們承受復雜性和矛盾性、保持流動性,以及接受包括悲傷在內(nèi)的所有事物的能力。
我寫這本書的另一個目的是為了應對西方文明的兩大原罪:失憶癥(amnesia)和感覺缺失癥(anesthesia)人們會遺忘,也會逐漸麻木。這兩大罪惡造成了普遍而驚人的悲傷。當我們迷失在作家丹尼爾·奎因(Daniel Quinn)所描述的巨大的遺忘(The Great Forgetting)中時,就會忽視我們所歸屬的那些更廣闊的紐帶。我們忘記了,所有人都在這個生命之網(wǎng)中纏繞著,也都呼吸著同樣的空氣。我們擁有同樣的水和土壤,世間萬物都在生命的無縫網(wǎng)絡中緊密相連。當我們遺忘時,就會對水域、彼此以及整個地球造成難以言喻的傷害。
當今這個科技社會已經(jīng)不記得沉浸在一種鮮活的文化中是什么感覺了。那些有著豐富的故事和傳統(tǒng)、儀式和指導,能幫助我們成為真正的人類的鮮活文化,早已離我們遠去。我們生活在一個對靈魂漠不關心的社會。因此,我們需要閱讀與哀傷、關系、性、游戲以及創(chuàng)造力有關的書籍,參加相關的工作坊。這些都是巨大的喪失所表現(xiàn)出來的癥狀。我們忘記了靈魂的公共領域那些數(shù)萬年來一直在支撐和滋養(yǎng)社區(qū)及個體的基本滿足(primary satisfaction)。一種離奇而狂熱的謀生執(zhí)念我們這個世界中最粗鄙的現(xiàn)象之一取代了靈魂的芬芳與活力。我們將生命的儀式變成了例行公事地活著,這實在令人感到遺憾。這種遺忘使我們的人生體驗大大地縮水,使我們的人生故事單薄得只剩下一個中心點。我們的存在已經(jīng)不再遼闊,我們與這個世界之間的微妙引力也已被削弱。這一切多么令人心碎啊!
奧地利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寫道:對不可說的,我們必須報以沉默。我們忘記了哀傷的原初語言,因此對我們來說,悲傷的領域變得陌生而疏遠。當悲傷臨近時,我們感到困惑、害怕和迷失。維特根斯坦所說的令人不安的沉默像霧一樣縈繞在我們的生活中,使我們無法觸及更加遼闊的人類經(jīng)驗。當我們的哀傷無法被言說時,它就墜入陰影,以癥狀的形式重現(xiàn)抑郁、焦慮和孤獨。我們被各種令人上癮的事物拖累,氣喘吁吁地前行,試圖跟上文化機器的步伐。
更令人感到悲哀的是,我們采取了各種各樣的策略來麻痹自己。為了保持感官的遲鈍并使之分心,整個相關行業(yè)應運而生。之所以需要麻痹自己,是因為我們對社會所提供的貧乏的生存狀態(tài)感到不滿,這本身就是一種深刻的哀傷。我們正因詩人威廉·布萊克所形容的不夠神圣的生活而承受著苦難。靈魂知道,我們生來就要過一種更宏大、更具感官體驗、更富有想象力的生活。但是,我們卻經(jīng)年累月地遠離美、遠離大自然,或者只與它們產(chǎn)生一些微小的交集,并且偶爾才與朋友分享一些親密的時刻。人們合謀著變得越來越麻木,通過酒精、藥物、消費、電視娛樂和工作等手段遁入虛無,抵御那些直擊內(nèi)心的空虛感。
這樣的生活充斥著毫無意義的日常以及第二杯半價所帶來的次等滿足,但是,我們并非生來就注定要過這種淺薄的生活。我們繼承了神奇的血統(tǒng)人類的生命記憶是與野牛、瞪羚、烏鴉和夜空緊密相連的。我們生來就注定以好奇心和敬畏心面對人生,而不是在屈從和忍耐中虛耗一生。哀傷和悲傷的核心就在于此。全心全意地投入生活是我們與生俱來的夢想,但這一夢想經(jīng)常被我們遺忘和忽視,進而被一種對生產(chǎn)力和物質收益的虛幻追求所取代。難怪我們總是尋求分心。我們所承載的每一份悲傷都源于我們沒能全心全意地投入這獨一無二的、野性而珍貴的生活。這反過來導致我們的悲傷變得更加難以代謝。哀傷工作為我們提供了一條通往生命力的道路,這正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權利。當我們充分尊重喪失時,內(nèi)心深處的喜悅將雀躍著來到這個閃閃發(fā)光的世界。
最后,本書也是一份祈求,是代表我們深愛的地球所發(fā)出的懇求。隨著地球的生命系統(tǒng)持續(xù)地呈現(xiàn)出壓力和衰退的跡象,我們感受到了愈加深刻的喪失感。這種痛苦無比強烈且?guī)缀蹼y以忍受。為了我們的社區(qū),為了鮭魚、魚鷹、帝王蝶、灰熊,也為了我們的后代,我寫下了這本書。因此,本書是一種紀念。希望通過這本書,我們能夠重新喚醒人類與動物、植物、森林、云朵以及山川河流之間的永恒連接。本書更是對現(xiàn)狀的抗議,它試圖讓我們重返充滿連接、親密、感受和敬畏的生活。它還是一份邀請,邀請我們激發(fā)自己的生命力,回到生活本身。而這一切,都仰賴讓哀傷歸位。
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接受悲傷的學徒訓練,去學習哀傷的技藝,借由哀傷變得成熟和深刻。雖然哀傷是一種強烈的情感,但它也是我們通過喪失發(fā)展出來的一種技能。直面哀傷是一項艱難的工作。正如佩瑪·丘卓(Pema Cho?dro?n)所說,直面哀傷需要菩提心激發(fā)出的無畏的勇氣。面對驚人的喪失需要驚人的勇氣,這正是我們被召喚去做的事情。任何喪失,無論是極度個人的喪失,還是那些在更廣闊的世界中縈繞著我們的喪失,都在召喚我們?nèi)娜獾厣,因為勇氣的意義就在于此。尊重我們的哀傷,在這個瘋狂的世界中給予它空間和時間,就是履行與靈魂的約定歡迎一切如其所是,從而為我們最真實的生活提供空間。
有大量證據(jù)顯示,盡管哀傷是一種難以處理的情緒,我們?nèi)匀灰掠谥泵姘。成為悲傷的學徒,我們就有機會練習如何在強烈的哀傷情緒涌現(xiàn)時保持臨在。通過舉行有意義的儀式、構建朋友社群、在孤獨中善待自己,以及借助一些練習來拓展更廣闊的自我,我們就有機會與喪失發(fā)展出一種鮮活的關系。我們可以重新找回對哀傷的信念,認識到哀傷的目的不是挾持我們,而是以某種根本的方式重塑我們,幫助我們成長為成熟的自己,從而使得我們能夠在哀傷與感恩之間的創(chuàng)造性張力中享受生活。通過這樣做,我們的心靈會逐漸變得成熟,能夠做好充足的準備去熱愛生活,熱愛這個美好的世界。我認為,這是一種靈魂的行動主義(soul activism)。
哀傷能夠幫助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與生活、他人以及靈魂的親密無間,并保持這種親密無間。愿你能在字里行間為自己的靈魂找到滋養(yǎng),與生命的源泉保持連接。
弗朗西斯·韋勒
加利福尼亞州福雷斯特維爾
俄羅斯河流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