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 序
劉 東
就這套叢書的涉及范圍而言,一直牽動自己相關思緒的,有著下述三根連續(xù)旋轉的主軸。
第一根不斷旋轉的主軸,圍繞著我思與他思的關系。照我看來,夫子所講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正是在人類思想的進取過程中,喻指著這種相互支撐的關系。也就是說,一副頭腦之學而時習的過程,正是它不斷汲取他思的過程,因為在那些語言文字中結晶的,也正是別人先前進行過的思考;而正是在這種反復汲取中,這副頭腦才能謀取相應的裝備,以期獲得最起碼的我思能力?煞催^來講,一旦具備了這樣的思考力,并且通過卓有成效的運思,開辟了前所未有的新穎結論,就同樣要付諸語言文字,再把這樣的我思給傳達出來,轉而又對他人構成了他思。事實上,在人類的知識與思想成長中,這種不斷自反的、反復回饋的旋轉,表征著一種最基本的主體間性,而且,也正是這種跨越代際的主體間性,支撐起了我們所屬的文明進程。
正因為這個緣故,思想者雖則總是需要獨處,總是怕被外來的干擾給打斷,可他們默默進行的思考,從來都不是孤獨的事情,從來都不屬于個人的事業(yè)。恰恰相反,所有的我思都無一例外地要在交互的思考中謀求發(fā)展,要經由對于他思的潛心閱讀,借助于周而復始的對話性,來挑戰(zhàn)、擴充和突破心智的邊界。正因如此,雖然有位朋友好意地勸我說,五十歲之后,就要做減法,可我卻很難領受這類的告誡。畢竟,我心里還有句更要緊的話,那正是夫子就此又說過的:朝聞道,夕死可矣。有了這種杜鵑啼血的心勁兒,就不要說才剛活到五十歲了,縱是又活到了六十歲、七十歲,也照樣會不稍松懈地做加法,以推進我思與他思的繼續(xù)交融。
這意味著,越是活到了治學的后半段,就越是需要更為廣博的閱讀和更為周備的思慮,來把境界提升得更為高遠。事實上,正是出于這種內在的企求,自己多少年來的夜讀才得以支撐,以便向知識的邊界不斷探險。因此,跟朋友對于自己的告誡不同,我倒是這樣告誡自己的學生:為什么文科要分為文學、史學、哲學,和經濟學、政治學、法學,還有社會學、人類學,乃至語言學、心理學、人文地理學?本是因為人類的事務原是整體,而人類的知識只能分工前進。這樣一來,到最后你們才能明白,在所有那些學科中間,你只要是少懂得一個,就勢必缺乏一個必要的視角,而且很可能就是那種缺乏,讓你不可能產生大智慧。
接下來,第二根連續(xù)旋轉的主軸,則圍繞著個人閱讀與公共閱讀的關系。自從參與了走向未來叢書和文化:中國與世界叢書,乃至創(chuàng)辦了海外中國研究叢書和人文與社會譯叢,我就一直熱衷于這種公共的推介。這或許與自己的天性有關,即天生就熱衷于野人獻曝,從本性上就看不慣藏著掖著:以前信口閑聊的時候,曾經參照著王國維的治學三境界,也對照著長年來目睹之怪現(xiàn)狀,講過自己所看到的治學三境界……而我所戲言的三種情況,作為一種不太精確的借用,卻在喻指每況愈下的三境界,而分別屬于普度眾生的大乘佛教、自求解脫的小乘佛教和秘不示人的密宗佛教。(劉東:《長達三十年的學術助跑》)
不過,這個比喻也有跛足之處,因為我在價值的選擇方面,從來都沒有傾向過佛老。因此,又要把這第二主軸轉述一下,將它表達為純正的儒家話語。一方面,如果從腦化學的角度來看,完全可以把我們從事的教育,看成催化著樂感元素的合成:先要在自由研討的氛圍中,通過飛翔的聯(lián)想、激情的抗辯、同情的理解,和道義的關懷,逐漸培訓出心理學上的變化,使學生在高度緊張的研討中,自然從自己的大腦皮層,獲得一種樂不可支的獎勵。只有這樣的心理機制,才會變化他們的氣質,讓他們終其一生都樂學悅學,從而不光把自己的做學問,看成報效祖國的嚴肅責任,還更把它看成安身立命的所在。(劉東:《這里應是治學的樂土》)可另一方面,一旦拿到孟子的思想天平上,又馬上就此逼出了這樣的問答: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曰:不若與人。曰: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曰:不若與眾。(《孟子·梁惠王下》)這自然也就意味著,前面所講的個人與公共的閱讀,又正好對應著獨樂與眾樂的層次關系。
無論如何,只有經由對于一般學理的共享而熔鑄出具有公共性的閱讀社群,才能凝聚起基本的問題意識和奠定出起碼的認同基礎。緣此就更應認識到,正因為讀書讓我們如此地歡悅,就更不應只把它當成私人的享樂。事實上,任何有序發(fā)展的文明,乃至任何良性循環(huán)的社會,都先要來源和取決于這種閱讀社群。緣此,作者和讀者之間的關系,或者學者和公眾的關系,就并不像尋常誤以為的那般單向,似乎一切都來自思想的實驗室,相反倒是相互支撐、彼此回饋的,正如我曾在以往的論述中講過的:一個較為平衡的知識生產體系,似應在空間上表現(xiàn)為層層擴大的同心圓。先由內涵較深的學術界居于核心位置,再依次擴展為外延較廣的知識界及文化界,而此三者須靠持續(xù)反饋來不斷尋求呼應和同構。所以,人文學術界并不生存和活躍于真空之中,它既要把自己的影響逐層向外擴散,也應從總體文化語境中汲取刺激或沖力,以期形成研究和實踐間的良性互動。(劉東:《社科院的自我理由》)
再接下來,第三根連續(xù)旋轉的主軸,則毋寧是更苦痛和更沉重的,因為它圍繞著書齋生活與社會生活的關系。事實上,也正是這根更加沉重的主軸,才賦予了這套叢書更為具體的特點。如果在上一回,自己于人文與社會譯叢的總序中,已然是心懷苦痛地寫到如此嘈嘈切切鼓蕩難平的心氣,或不免受了世事的惡刺激,那么,再目睹二十多年的滄桑劇變,自然更受到多少倍的惡刺激,而這心氣便覺得更加鼓蕩難平了。既然如此,雖說借助于前兩根主軸,還是在跟大家分享閱讀之樂,可一旦說到了這第三根主軸,自己的心也一下子就收緊了。無論如何,書齋與社會間的這種關聯(lián),以及由此所帶來的、沖擊著自己書房的深重危機感,都只能用憂慮、憤懣乃至無望來形容;而且,我之所以要再來創(chuàng)辦社會思想?yún)矔,也正是因為想要有人能分擔這方面的憂思。
歌德在他的《談話錄》中說過:要想逃避這個世界,沒有比藝術更可靠的途徑;要想同世界結合,也沒有比藝術更可靠的途徑。換個角度,如果我們拿學術來置換他所講的藝術,再拿社會來置換他所講的世界,也會得出一個大體相似的句子。也就是說,做學問跟搞藝術一樣,既可以是超然出世、不食人間煙火的,也可以是切身入世、要救民于水火的。至于說到我自己,既然這顆心是由熱血推動的,而非波瀾不起、死氣沉沉的古井,那么,即使大部分時間都已躲進了書齋,卻還是做不到沉寂冷漠、忘情世事。恰恰相反,越是在外間感受到紛繁的困擾,回來后就越會煽旺閱讀的欲望,而且,這種閱讀還越發(fā)地獲得了定向,它作為一種尖銳而持久的介入,正好瞄準千瘡百孔的社會,由此不是離人間世更遙遠,反而是把注視焦點調得日益迫近了。
雖說九十年代以來的學術界,曾被我老師歸結為思想淡出,學術淡入,但我一直不愿茍同地認為,就算這不失為一種現(xiàn)象描述,也絕對不屬于什么理性選擇。不管怎么說,留在我們身后的、曲曲彎彎的歷史,不能被胡亂、僭妄地論證為理性。畢竟,正好相反,內心中藏有剛正不阿的理性,才至少保守住了修正歷史的可能。正因為這樣,不管歷史中滾出了多少煙塵,我們都不能渾渾噩噩、和光同塵。絕處逢生的是,一旦在心底守住了這樣的底線,那么,社會生活也便從憂思與憤懣的根源,轉而變成書齋生活中的、源源不斷的靈感來源。也就是說,正是鼓蕩在內心中的、無休無止的憂思,不僅跟當下的時間徑直地連接了起來,也把過去與未來在暢想中對接了起來。事實上,這套叢書將穩(wěn)步移譯的那些著作,正是輝煌地煥發(fā)于這兩極之間的;而讀者們也將再次從中領悟到,正如人文與社會譯叢的總序所說,不管在各種科目的共振與齊鳴中,交織著何等豐富而多樣的音色,這種社會思想在整個的文科學術中,都絕對堪稱最為響亮的第一主題。
最后要說的是,就算不在這里和盤地坦承,喜愛讀書的朋友也應能想到,我的工作狀態(tài)早已是滿負荷了?煽v然如此,既然我已通過工作的轉移,相應延長了自家的學術生涯,當然就該謀劃更多的大計了。而恰逢此時,商務印書館的朋友又熱情地提出,要彼此建立戰(zhàn)略合作的關系,遂使我首先構思了這套社會思想?yún)矔。幾十年來,編輯工作就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我也從未抱怨過這只是在單向地付出,正如我剛在一篇引言中寫到的:如今雖已離開了清華學堂,可那個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工作過的地方,還是給我的生命增加了文化和歷史厚度。即使只講眼下這個辦刊的任務每當自己踏過學堂里的紅地毯,走向位于走廊深處的那間辦公室,最先看到的都準是靜安先生,他就在那面墻上默默凝望著我;于是,我也會不由自主默念起來:這種編輯工作也未必只是為人作嫁吧?他當年不也編過《農學報》《教育世界》《國學叢刊》和《學術叢刊》嗎?可這種學術上的忘我投入,終究并未耽誤他的學業(yè),反而可能幫他得以學有大成。(《中國學術》第四十三輯卷首語)
的確,即使退一步說,既然這總是要求你讀在前頭,而且讀得更廣更多,那么至少根據(jù)我個人的經驗,編輯就并不會耽誤視界的拓寬、智慧的成長。不過,再來進一步說,這種承擔又終究非關個人的抱負。遠為重要的是,對于深層學理的潛心閱讀、熱烈研討,寄寓著我們這個民族的全部未來。所以,只要中華民族尚有可堪期待的未來,就總要有一批能潛下心來的讀書種子。若沒有這樣的嗜書如命的讀書種子,我們這個民族也就不可能指望還能擁有一茬又一茬的、足以遮陽庇蔭的讀書大樹,并由此再連接起一片又一片的、足以改良水土的文化密林。
正所謂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唯愿任何有幸坐擁書城的學子,都能堅執(zhí)即一木猶可參天的志念。
2022年12月16日于浙江大學中西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