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譯本導讀
戴從容

今天為什么要讀《芬尼根的守靈夜》
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18821941）的文學聲譽主要來自他的小說，但他一生只創(chuàng)作了三部長篇小說和一部短篇小說集。雖然學界對《芬尼根的守靈夜》（以下簡稱《守靈夜》）是否屬于小說尚有爭議，但必須承認這四部作品中的每一部都在世界文學史上占據著重要的地位。美國蘭登書屋的現代文庫編輯小組曾公布20世紀百大優(yōu)秀英文小說名單，喬伊斯的三部長篇全部入選，其中《尤利西斯》和《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分列第一和第三位，《守靈夜》排在第七十七位。
事實上，讀過《守靈夜》的人都不會為該書排得如此靠后感到吃驚，反而會敬佩現代文庫編輯小組將《守靈夜》列入其中的勇氣，因為《守靈夜》是一部在英語世界，即便是英語讀者也很少能夠讀懂的天書，也是這百部作品中唯一一部天書。當代世界文學史上公認的其他天書，比如美國作家托馬斯·品欽的《萬有引力之虹》和格特魯德·斯泰因的《制造美國》，都未收錄其中。在這些天書中，《守靈夜》可以說是最難讀的一部，一半以上的詞語都是喬伊斯自己創(chuàng)造的，而且每個詞語，哪怕是最普通的詞語，都可能包含不止一個意義。至于該書的句子和結構，更是失去重心，顛三倒四，來去隨意，不知所云。即使是以英語為母語的人，能夠一口氣讀上五頁的都不多見，更不用說外國讀者了。曾有一位喬伊斯的英語研究者聲稱，要想真正讀完《守靈夜》最少需要一千個小時。也就是說，即便每天讀十個小時，也需要三個多月才能讀完。
這樣一部作品卻被列入20世紀百大優(yōu)秀英文小說的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喬伊斯的創(chuàng)作對當代文學和思想的深遠影響早已奠定了其在世界文學史上不可動搖的地位。《守靈夜》是英語文學的一座里程碑，無論喜歡或不喜歡，都無法繞開它。20世紀60年代后期以降，西方的評論界越來越認識到這部書既是喬伊斯對自己過去創(chuàng)作的一次超越，也是對當時文學的一次超越，是從審美到觀念的一次重大轉變。以法國著名思想家德里達為代表的解釋學派對喬伊斯字謎一樣的詞語的解構闡發(fā)，改變了當代世界文學的闡釋方式�！妒仂`夜》猶如迷狂的敘述，一方面在貝克特那里得到哲學性的發(fā)展，一方面在羅伯-格里耶的《窺視者》、托馬斯·品欽的《萬有引力之虹》、巴塞爾姆的《城市生活》等作品中得到雖不完全相同，卻也頗為相似的表現；《守靈夜》迷宮一樣的結構早已成為當代眾多作家使用的創(chuàng)作手法。迷宮百科全書萬花筒這些喬伊斯用以描述《守靈夜》的詞匯常常出現在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羅伯-格里耶等名家的作品之中。20世紀初期，在幾乎沒有前人參照的條件下，喬伊斯已全面地發(fā)展出了六七十年代才開始興盛的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難怪美國著名學者伊哈布·哈桑把《守靈夜》視為后現代文學的鼻祖，聲稱倘若沒有它那神秘的、幻覺式的閃光在每一頁中的每一個地方滑過……后現代作家們就完全可能和他們的前人毫無差別，而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守靈夜》不僅對當代文學的面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也同樣深刻影響著當代的文學觀念和文學理論。解釋學的大師德里達曾說他讀喬伊斯已經讀了二十五年或三十年了，而且每次寫作，喬伊斯的幽靈總在筆下浮現。他在《給喬伊斯的兩個詞：他戰(zhàn)爭》中專門以《守靈夜》為研究對象，借助《守靈夜》獨有的聲音與文字同時存在的現象，以及兩者既相顛覆又相支撐的特點，來證明解構主義對說與寫的等級關系的消解。法國著名女學者克里斯蒂娃雖然未把喬伊斯作為自己的專門研究課題，但她一直把喬伊斯的作品當作驗證她的符號學、精神分析和女權理論的范本，并稱那種啟蒙性質的、修辭性的和教條主義的作品已經喪失了吸引力，只有一種語言越來越具有當代性：三十多年來，一種與《守靈夜》的語言類似的語言。后現代文學理論奠基人伊哈布·哈桑更是把《守靈夜》作為建立他的后現代理論的基礎，稱它比《追憶似水年華》《喧嘩與騷動》《魔山》《戀愛中的女人》，甚至《城堡》蘊含著更多的可能。
這些當代重要的作家和理論家早已在國際上聲譽卓著，不需要用《守靈夜》來為自己增光添彩，他們對《守靈夜》的推崇和借鑒完全出自這本奇書自身深刻的啟示性。《守靈夜》就如思想的源泉，影響著當代眾多有影響的作家和思想家，并通過他們影響著我們今天的文化，尤其是大眾文化。正是因為《守靈夜》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當代的文學和思想，所以即便這是一本需要巨大的勇氣、毅力和悟性來閱讀的天書，它仍是當代人不能不讀的一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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