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以下書摘作者均為:李臣 著
楔子 大宋外交官
一、朋友、仇敵,還是兄弟?
宋徽宗政和元年 (公元1111年)九月,北宋都城東京汴梁(今河南開封)。
天剛亮不久,大街上已是人頭攢動,熱鬧非凡。沿街的商鋪已早早開門營業(yè),各式各樣的商品琳瑯滿目。絲綢、絹帛、瓷器、服裝、名人字畫、日用百貨、各種吃食……甚至從國外遠道而來的各種洋貨,也大批大批地擺在店鋪里售賣,顯得稀松平常。
商鋪門前,行人如織,往來穿梭。坐轎的、騎馬的、牽驢的、趕牛的、推車的、步行的……熙熙攘攘。間或有挑著擔(dān)子的小貨郎穿行其中,測字算命的江湖先生和雜耍賣藝的能人異士也各顯神通,吸引人們駐足觀看。叫賣聲、吆喝聲、喝彩聲、討價還價聲、歡聲笑語聲、馬鳴牛嘶聲……此起彼伏。一派繁華之象!
日頭漸高,伴隨著一陣雜亂的馬蹄聲,一支數(shù)十人的隊伍從高大的城門中魚貫而出,在隨護軍兵的保衛(wèi)下一路向北,向著北方邊境線浩蕩而去。
隨行的馬車上,裝著各種珍貴的禮物和北宋的土特產(chǎn),部分人員的肩上還背著裝有重要公文的包裹。為首的幾人身著官服,器宇軒昂,官服顏色和樣式的差異代表了官職品級的高低。就連隊伍后方未穿官服之人,也是衣著華麗,一派富足之相。
隊伍中幾乎每個人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即便稱不上英俊倜儻、儀表堂堂,也讓人備感舒服,絕無面貌兇惡、賊眉鼠眼之徒。因為他們并不是外出公干的普通官員和隨從,而是一群代表著北宋國家形象、肩負國家使命的特殊人員國信使。
土生土長的汴京百姓對這種大場面顯然已經(jīng)熟視無睹了,他們每年都至少會兩次見到這種情形,多的時候見十幾次也不算意外。在他們看來,這次出使和往常沒有什么不同,不過是大宋使節(jié)的又一次正常出訪而已。
自澶淵之盟以來,大宋奉行和平相處的外交政策,與周邊國家互派使者進行交流已成常態(tài)。除在偏遠的西北地區(qū)與西夏偶有摩擦之外,大宋子民已經(jīng)享受了一百多年和平。經(jīng)過數(shù)代皇帝的休養(yǎng)生息和鼓勵生產(chǎn),此時的大宋,無論農(nóng)業(yè)還是工商業(yè),無論經(jīng)濟、文化還是科技,都已經(jīng)達到了歷代封建王朝所不能企及的高度。
史學(xué)家黃仁宇先生在《中國大歷史》一書中寫道:火藥之發(fā)明、火焰器之使用、航海用之指南針、天文時鐘、鼓風(fēng)爐、水力紡織機、船只使用不漏水艙壁等,都于宋代出現(xiàn)。在十一、十二世紀內(nèi),中國大城市里的生活程度,可以與世界上任何其他城市比較而無遜色。
陳寅恪先生也對宋代文明推崇備至。他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
世界領(lǐng)先、登峰造極,這就是北宋的高度。
北宋滅亡后,被迫南渡的遺民孟元老撫今追昔,不勝感慨之余,根據(jù)自己在汴梁二十多年的生活經(jīng)歷,追憶成《東京夢華錄》一書,為我們真實再現(xiàn)了汴梁城的繁華與輝煌:
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xí)鼓舞;班白之老,不識干戈。時節(jié)相次,各有觀賞。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游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坊酒肆。八荒爭輳,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qū)之異味,悉在庖廚。花光滿路,何限春游,簫鼓喧空,幾家夜宴。伎巧則驚人耳目,侈奢則長人精神。
國寧人安,物阜民豐。此時的大宋,繁盛而穩(wěn)定;此時的大宋子民,自信而富足。
大家相信,這樣的盛世將會一直延續(xù),這樣的生活也會一直延續(xù),一如昨日與往昔。
誰都不會想到,使團遠去揚起的塵沙,不僅遮蔽天空,還會掩埋歷史。
正是以這次出使為起點,之后的數(shù)年間,大宋子民的命運將發(fā)生可怕的轉(zhuǎn)折,同時改變的,還有大宋的國運。安定的生活將戛然而止,繁華的盛世將轟然倒塌。而當這場巨變來臨之際,無論是渺小的個人,還是龐大的國家,都顯得無力和脆弱。
國信使們要出使的國家,是位于國家正北方的另一個大國,由契丹人建立的草原國家大遼。
受《楊家將》《呼家將》等評書的影響,人們總是認為,大遼與北宋天生就是仇敵,不是你南侵,就是我北伐,打打殺殺似乎從未停止過,鮮有把酒言歡、握手言和的時候。
實際上,兩國關(guān)系用一個詞來形容再合適不過:相愛相殺。一百年前是仇敵,現(xiàn)在是兄弟,幾年之后又將變成死敵。雙方均見證了彼此從強盛走向衰弱,甚至滅亡的全過程。
如果我們認真計算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在宋遼兩國都存在的一百六十五年間(從公元960年宋朝建立至公元1125年遼國滅亡),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時間都是和平的,兩國間的友好交往遠大于殺伐征戰(zhàn)。
事實上,北宋建立還要感謝大遼。
史載,公元960年正月初一,新年第一天剛剛開始,后周便收到了遼國大舉南侵、進犯后周邊境的消息。鑒于剛即位的周恭帝還是個年僅八歲的小朋友,完全沒有政治概念,只好由宰相范質(zhì)等人拍板,派趙匡胤率領(lǐng)軍隊前去反擊。沒承想走到陳橋驛的時候,士兵突然發(fā)生了嘩變,脅迫趙匡胤做了皇帝。趙匡胤就這樣無辜地成了宋太祖,建立了北宋。
當然,這都是北宋官方說法,遼國方面并無在公元960年出兵南下的記載。所以很多人懷疑,所謂遼國入侵,很可能是趙匡胤團伙編造的政治謠言,以便實施其謀權(quán)篡位的陰謀。這一公案,時至今日仍無定論,真相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不管怎樣,就是從這時開始,北宋開始和遼國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
在后面的敘述中,我們將會大量涉及宋遼金三方在外交活動中的精彩博弈與智謀對決,不妨先以宋遼前期的外交為藍本,大致了解一下北宋的外交程序。
北宋建立以后,并沒有立即同遼國建立外交關(guān)系。一來是因為北宋繼承自郭威建立的后周,而后周與遼國是世仇,雖然現(xiàn)在改名叫大宋了,但土地還是那些土地,人民還是那些人民,仇恨還是那些仇恨,并不會因國號改變而消失。趙匡胤的帝位本就得之不正,如果再著急忙慌地去和仇敵結(jié)交,只會更加喪失民心。二來是因為遼國對新建立的北宋政權(quán)也并無好感,三天兩頭來搞破壞,要么親自來,要么安排小弟北漢來,而北宋也總是想把遼國的小弟北漢吃掉,導(dǎo)致雙方?jīng)]有開展正常外交的可能。
直到十四年后的開寶七年(遼保寧六年,公元974年),雙方才開始外交接觸。
根據(jù)宋方記載,接觸是遼方首先發(fā)起的。遼國涿州(今河北涿州)刺史耶律琮給北宋雄州(今河北雄縣)知州寫了一封情深意長的信,誠懇地表達了想要和宋朝交朋友的良好愿望。信中說咱兩家本沒有什么深仇大恨(初無纖隙),如果能互派使者交流一下感情(若或交馳一介之使)、重修舊好,不是好事一件嗎(不亦休哉)?
而遼方記載則恰恰相反,說接觸是由宋朝先發(fā)起的,而且是上趕著要和遼國交朋友(遣使請和),遼國這才派耶律琮前去議和。
究竟誰先向誰示好,因雙方政治立場不同,導(dǎo)致記載相左,已無從考證。此次接觸的具體細節(jié)和內(nèi)容,也因不載于史籍而無法弄清。但雙方的外交接觸開始于開寶七年(公元974年),是沒有問題的,后世有史家稱之為雄州和議。
雄州和議之后,雙方開始互派使節(jié),成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好朋友,逐步建立了友誼。
友誼的保質(zhì)期,五年。
太平興國四年(公元979年),斧聲燭影中繼位的宋太宗趙光義為了強調(diào)皇位的合法性,樹立自己在群臣和百姓心中的威信,毅然決定柿子專揀軟的捏,親征北漢,鐵了心要把遼國的這個小兄弟吃掉。
遼國當然不愿意,立即派人來傳話:那是我小弟,大家都是朋友,能不能給我個面子,這事就算了。
沒想到趙光義硬氣得很,說這事你最好別摻和,那咱還是朋友,不然的話連你一塊打。
大遼當然不是嚇大的,打就打,誰怕誰!
兩國正式斷交。
其實在這之前,宋太祖趙匡胤已經(jīng)對北漢下手好幾次了,只可惜自身實力不夠,對方又請有外援(大遼),沒有一次能占到便宜。最后一次好不容易有了點收獲,眼看勝利在即,沒承想人算不如天算,趙匡胤突然死了,宋軍只好草草班師,無功而返。
事實證明,北漢并不是軟柿子,而是硬骨頭。不出意外的話,北宋這一次也注定會以失敗收場,絕無獲勝的可能。
但統(tǒng)計學(xué)告訴我們,只要重復(fù)的次數(shù)足夠多,小概率事件也必然會發(fā)生(買彩票的朋友就對此深信不疑)。這一次,北宋居然打贏了,雖然有大遼在背后撐腰,北漢還是被消滅了。哥哥用盡一生也未能做到的事,自己竟然一戰(zhàn)就搞定了,宋太宗頓時膨脹了,覺得自己無敵于天下,那干脆把大遼也滅了吧!
當年五月,宋太宗親征大遼。
事實證明,僥幸代替不了實力,大遼東北霸主的地位是不容撼動的,起碼在當時是無可挑戰(zhàn)的。宋軍大敗于高梁河,宋太宗本人也挨了遼軍一箭,嚇得乘著驢車落荒而逃。
為了找回面子,雍熙三年(公元986年),宋太宗不顧群臣反對,決定趁遼國皇帝新喪、新主年幼之機,欺負一下孤兒寡母,毅然決定北伐遼國,史稱雍熙北伐。結(jié)果宋軍再次大敗于岐溝關(guān),《楊家將》中的楊令公原型楊業(yè)也在這次北伐中身死殉國。
兩次大敗,終于讓宋太宗認清了現(xiàn)實,既然打不過人家,只好求別人不要來打自己。淳化五年(公元994年),宋太宗兩次遣使求和,結(jié)果都是熱臉貼冷屁股,遼國壓根不搭理他。
不僅不許和議,遼國還決定要報復(fù)一下北宋。宋真宗咸平六年(遼統(tǒng)和二十一年,公元1003年),遼圣宗耶律隆緒和承天太后蕭綽(蕭燕燕)統(tǒng)兵伐宋。宋軍倉皇迎戰(zhàn)于望都(今河北望都),大敗,副都部署、云州觀察使王繼忠力戰(zhàn)被俘。誰也不會想到,正是這個敗軍之將,間接影響了宋遼今后一百多年的政治格局。
王繼忠被俘后,由于消息傳遞不暢,宋真宗一度以為他戰(zhàn)死沙場了,追贈他為大同軍節(jié)度,向家屬發(fā)放撫恤金,并為其四個兒子安排了工作。事實上,被俘的王繼忠不僅沒有受到非人折磨和嚴刑拷打,還被遼國給予高規(guī)格待遇,賜名耶律顯忠(后改名耶律宗信),封楚王。
一個異族俘虜竟然被封為王,遼國對王繼忠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夠在后來那個關(guān)鍵時刻發(fā)揮出強大的影響力,改變了歷史的走向。
從道德家們的角度來看,王繼忠被俘之后,不僅沒有撞碑而死、以身殉國之類的壯烈之舉,還公然接受大遼的官職,甘為契丹人的鷹犬,實在有辱大節(jié),應(yīng)該牢牢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如果拋開道德說教,單從歷史本身來講,王繼忠雖然氣節(jié)有虧,但對自己的祖國北宋還是很夠意思的。史料記載,王繼忠雖身在大遼,但終生不忘宋朝,每見宋人必大哭!端睦商侥浮分械臈钏睦桑瑩(jù)說就是以他為原型創(chuàng)造出來的。
望都之戰(zhàn)的第二年(公元1004年),遼圣宗和蕭太后再次南下。北宋朝廷再次陷入恐慌,以副宰相(參知政事)王欽若為代表的一眾大臣被遼軍嚇破了膽,極力慫恿宋真宗南下逃跑。好在宰相寇準力排眾議,說服真宗皇帝御駕親征,極大地鼓舞了宋軍官兵的士氣。
與此同時,降遼的王繼忠也在關(guān)鍵時刻發(fā)揮了作用,他竭力勸說遼圣宗和蕭太后罷戰(zhàn)講和,并最終成功說服了他們。
就這樣,仗不打了,雙方開始互派使節(jié),商量和談的具體內(nèi)容和細節(jié),最終于當年十二月簽訂條約,即《澶淵誓書》,史稱澶淵之盟。
條約規(guī)定宋朝每年要向遼國支付三十萬的助軍之費(絹二十萬匹、銀十萬兩),看上去宋朝吃了大虧,因而后人常將之視為屈辱的城下之盟。
但事實上,三十萬的助軍費支出,還不到宋朝財政收入的百分之一,比戰(zhàn)爭造成的損失要少得多。戰(zhàn)爭不僅要耗費巨額物資(有時候一年的財政收入都不足以支撐一場大戰(zhàn)),還會死人。戰(zhàn)爭破壞和導(dǎo)致的勞動力缺少,又會影響生產(chǎn)(在農(nóng)業(yè)社會這是十分致命的),進而導(dǎo)致財政惡化和社會矛盾增加。歷史上很多政權(quán)就是這樣崩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