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金石錄》

國家圖書館古籍館原館長 陳紅彥

《金石錄》三十卷，國家圖書館藏南宋淳熙龍舒郡齋刻本，已知現(xiàn)存唯一的宋刻全本。

《金石錄》是中國最早的金石目錄和研究專著之一。著者趙明誠（10811129），字德甫，密州諸城（今山東諸城）人。北宋金石學(xué)家。少為太學(xué)生，歷官青州、萊州太守，知湖州軍州事。趙明誠與其妻李清照同好金石書畫。李清照（10841155），號易安居士，宋代著名詞人，在金石書畫亦有造詣�！督鹗�錄》為二人經(jīng)二十余年訪求收藏，合力完成。書中著錄其所見上古三代到隋唐五代以來，鐘鼎彝器銘文和碑銘墓志等石刻文字，考訂精審，自有卓識。

趙明誠嘗作《金石錄序》自述著書之旨。云：余自少小喜從當(dāng)世學(xué)士大夫訪問前代金石刻詞，以廣異聞，后得歐陽文忠公《集古錄》，讀而賢之，以為是正訛謬，有功于后學(xué)甚大，惜其尚有漏落，文無歲月先后之次。思欲廣而成書，以傳學(xué)者。于是益訪求藏畜，凡二十年，而后粗備上自三代，下訖隋唐五季，內(nèi)自京師，達(dá)于四方，遐邦絕域，夷狄所傳，倉史以來，古文奇字，大小二篆，分隸行草之書，鐘鼎簠簋，尊敦甗鬲，盤杅之銘，詞人墨客，詩歌賦頌，碑志敘記之文章，名卿賢士之功烈行治，至于浮屠老子之說，凡古物奇器、豐碑巨刻所載，與夫殘章斷畫，磨滅而僅存者，略無遺矣。因次其先后為二千卷。……蓋史牒出于后人之手，不能無失，而刻詞當(dāng)時所立，可信不疑。則又考其異同，參以他書，為《金石錄》三十卷。

靖康之變后，夫婦二人避地江南，趙明誠不幸病逝，李清照顛沛流離，所藏金石書畫雖百般維持，終亦損失殆盡，而《金石錄》書稿則始終隨身。數(shù)年后，李清照校訂完成全書，遙憶當(dāng)年與趙明誠每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而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一時百感交集，便寫下千古奇文《金石錄后序》，備述一生遭際和文物聚散：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zhì)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新婚燕爾，生活雖貧儉，但二人有共同的愛好，節(jié)衣縮食，購得金石書畫之喜悅，躍然紙上。趙明誠出仕后，家庭狀況好轉(zhuǎn)，夫婦二人依然有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每獲一書，即同共�？保�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一起搜集，一起研究把玩，令人神往。

《金石録》全書共三十卷，前為目錄十卷，按時序著錄二千余種，后為跋尾二十卷，共五百零二篇。趙明誠、李清照夫婦考訂舊籍訛謬，對前人成就進(jìn)行補正，對《集古錄》補正尤勤。以史籍與金石互證，以器物碑銘驗證前史，排比論考，加以己見，多為定論。是書所錄，不僅可糾正文獻(xiàn)記載錯訛，還保存了大量后世亡佚的資料，于校勘、輯佚均有不可替代的價值，對后世金石學(xué)發(fā)展功莫大焉。

《金石錄》南宋有淳熙龍舒郡齋刻本和開禧元年浚儀趙不谫刻本，但兩本于明清以后皆不顯于世，元明兩代亦未見重刊，明代僅見抄本流傳，其中較著名的有明葉盛、吳寬、錢谷、范大澈、謝恒等各家抄本�！端膸烊珪�總目》云：自明以來，轉(zhuǎn)相抄錄，各以意為更移。或刪除其目內(nèi)之次第，又或竄亂其目之年月。第十一卷以下，或并削每卷之細(xì)目，或竟佚卷末之后序，沿訛踵謬，彌失其真。清代則有呂無黨等多家抄本、順治謝世箕刻本、乾隆雅雨堂刻本等并行傳世。

此次上海書畫出版社影印，以國家圖書館藏南宋淳熙龍舒郡齋刻本為底本。龍舒即今安徽舒城。是本紙質(zhì)勻凈、筆畫嚴(yán)整、字體勁秀，卷首有趙明誠自序，而無李清照后序。與宋洪邁《容齋四筆》所云：趙明誠德甫……著《金石錄》三十篇……其妻易安李居士，平生與之同志，趙沒后，愍悼舊物之不存，乃作后序。今龍舒郡庫刻其書，而此序不見取。一致。此本版心下鐫刻工姓名中胡玨、徐亮、胡剛等數(shù)人，曾于淳熙三年（1176）為舒州公使庫刻《大易粹言》。書中宋諱避至慎字，敦字不避，可證此書刻于淳熙年間。

三十卷全本的龍舒郡齋刻本歷元明四百年，一直隱晦不為人所知。清初馮文昌曾藏宋刻《金石錄》十卷，以為全本，欣喜異常，特地治印一方金石錄十卷人家，傳為佳話。當(dāng)時認(rèn)為此書是《金石錄》僅傳的宋刻本，公認(rèn)是宋板書無上珍品。書上鈐印累累，還有多位名家題跋、觀款。但后來經(jīng)學(xué)者考證，知此本系《金石錄》的卷十一至二十，經(jīng)挖補偽裝為卷一至十。實則其前十卷兩千余種目錄均付闕如，所存十卷至《宋武帝檄譙縱文》止，缺少后十卷自卷第二十一《大代華岳碑》至卷三十《日本國誥》的近三百篇跋尾。此本今藏上海圖書館，已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

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初，江西趙世暹先生在南京購得金陵甘氏津逮樓所藏宋本《金石錄》，三十卷完好無缺，世人始得睹龍舒郡齋初刻全本。津逮樓甘氏四代藏書十余萬卷，清嘉、道年間有盛名。第二代甘福，字德基，號夢六，津逮樓即為其所建。甘氏有《津逮樓書目》十八卷，《金石錄》不見著錄，或藏家矜秘，不肯示人。清咸豐太平軍攻占南京，津逮樓藏書損失殆盡，而龍舒郡齋刻本《金石錄》竟逃過此劫，幸存于世。后津逮樓燼余書出售，為趙世暹收得。趙購得后曾請張元濟(jì)鑒定并祈題跋。張元濟(jì)欣然應(yīng)允，為撰長跋，跋中寫道：

趙明誠《金石錄》三十卷，宋槧久亡，世傳鈔本以菉竹堂葉氏鈔宋本為最善，錢罄室自言借文休承宋雕本鈔完，識于第十卷后，獨吳文定本人未之見，莫知其所從出。后人重刻，清初有謝世箕本，訛舛甚多，殊不足觀。繆小山得汲古毛氏本，行款均據(jù)宋刻，為仁和朱氏刊行。余家藏有呂無黨鈔本，曾印入《四部叢刊》。……《讀書敏求記》稱馮硯祥有不全宋槧十卷，余頗疑即文休承所曾藏者，馮書散出，迭經(jīng)名家鑒藏，……其十卷即原書跋尾之一至十，實即全書之第十一至二十也。……獲睹之人亦以為此十卷者殆為人間孤本矣，而孰知三十卷本尚存天壤，忽于千百年沉薶之下，燦然呈現(xiàn)，夫豈非希世之珍乎！

是本舊藏金陵甘氏津逮樓，世無知者。目錄十卷，跋尾二十卷，完好無缺。……趙敦甫世講得之南京肆中，以此罕見珍本，不愿私為己有，屬代鑒定，并附題詞，將以獻(xiàn)諸中央人民政府。崇古奉公，至堪嘉尚。爰抒所見，質(zhì)諸敦甫，兼就正于世之讀者。辛卯立夏節(jié)日，海鹽張元濟(jì)。

辛卯查為1951年。張元濟(jì)先生跋中還說，曾以兩宋本對勘，其間異同頗多，以為兩宋本當(dāng)非同出一源。又曰：是本字體勁秀，筆畫謹(jǐn)嚴(yán)，鐫工亦極整飭，絕無恅草之跡，是非浚儀重刊，必為龍舒初版矣。雖語為推測，然已確認(rèn)為龍舒郡齋初版。上圖十卷本于此本有所修訂，當(dāng)為后印者。

張跋后還有金陵周良熙先生1952年跋：最近津逮叢殘流播寧滬，轟傳海內(nèi)。孤本宋刊初刻趙明誠《金石錄》，輾轉(zhuǎn)為贛人趙敦甫先生世暹所得，趙不自秘，慨然公之北京圖書館，用意甚盛。知趙世暹得此珍本，不欲私為己有，慨然捐獻(xiàn)國家，此本遂入藏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

此本卷首趙明誠序前鈐印有貞元、伯雅、津逮樓、金陵甘氏藏書，知該本曾經(jīng)明王世貞、清金陵甘氏遞藏。序后有墨筆手書嘉?觀、大德丙午二月十三日藏于讀易齋二行，目錄葉還鈐有唐伯虎印，并寫唐氏有匪堂秘藏許就讀不借之語，知曾入唐氏有匪堂。書中還有甘福之印、金陵甘福夢六氏藏、弌字德基、夢六居士、孫馮翼觀等印章，書末題跋處鈐戊戌黨錮孑遺、鞠生八十后作、海鹽張元濟(jì)等�。ㄔ斠姶舜纬霭娓戒浾�理）。卷一、十一、二十一首鈐有鬻衣買書志亦迂，愛護(hù)不異隋侯珠。有假不返遭神誅，子孫鬻之何其愚墨記，書末有返摹孝義公（即甘福）小像。另有一點特殊之處，是每幅紙面上均有朱紅小楷字晏如。陳乃乾1951年亦曾目驗此本，五月二十二日日記中對此有專門記錄：

棉紙極佳，每幅中間有楷字晏如朱記者，余僅見《王荊文公集》及此書耳。

三十卷足本宋龍舒郡齋本《金石錄》此次是首度采用高精度掃描、高仿真復(fù)制方式出版，堪稱下真跡一等，能清晰看到寫印和紙張的細(xì)節(jié)。不僅對研究者和愛好者都是福音，也可以作為分藏各處，實現(xiàn)異地災(zāi)備、賡續(xù)中華文脈的一粒種子，并在打造彰顯文化自信、展現(xiàn)時代氣度的新標(biāo)識，構(gòu)筑傳承悠久文明、塑造展示良好國家形象、促進(jìn)文明交流互鑒中發(fā)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