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年輕，迫切，熱戀中

理查德·布勞提根的持續(xù)火熱是不難理解的。布勞提根仍然是每一代年輕人一遍又一遍發(fā)掘的作家，就像薩洛揚、塞林格、卡明斯、黑塞一樣。1967至1977年間，布勞提根的詩歌和小說一再重印，單單《在美國釣鱒魚》就賣了300多萬本。20世紀90年代，他的13本書中有9本被重印，在美國大學校園隨處可見。布勞提根準確清晰的語言、令人捧腹的幽默、旁觀克制的視角以及輕松詼諧的諷刺，能與一代一代的讀者產(chǎn)生聯(lián)結。

本書收錄的都是布勞提根20世紀60年代末一炮而紅前的作品。從這些詩歌和故事中，我們能清楚地了解到布勞提根在那時就已經(jīng)專注于一些主題，并且他的幽默感已經(jīng)形成了風格：詼諧諷刺的刻畫，夸張浪漫的比喻，以及對日常生活的精準描述。他最重要的寫作主題就是愛，或者愛的缺失。

有時候他寫詩是為了交女朋友，這一策略是一種常態(tài)。布勞提根寫了很多詩，因為正如他的一位前女友曾評價的理查德總是想找人上床。（肯尼斯·雷克斯羅斯曾說，詩歌的作用主要是方便開始或者結束一段愛情，為了別的目的寫詩的都是瘋子。）

布勞提根的粉絲也能在這些作品中找到他別的主題，這些都在萌芽中：敏銳的自我意識與個人至上，殘酷和善意的共存，日常生活中匪夷所思的超現(xiàn)實瞬間。最重要的是，他寫的是運用想象力去改變生活。

領會這個主題對于理解布勞提根的作品是至關重要的。就像小說家托馬斯·麥瓜恩評論的，布勞提根從小就有點古靈精怪，他唯一的玩具就是自己的腦袋。比如《所有城市一起》：

佯裝

是

一個城市

比紐約

大，

比

所有城市

放在一起

都大。

想象力的作用是復雜的，它既可以是救星，也可以是詛咒。它曾經(jīng)是布勞提根活著的唯一希望，也是他被生活中所有人排擠的原因，尤其是在他的青少年時期。

也許他寫過對于自己青少年時期最好的描述是一則凄涼的故事：《草坪的復仇》一書中的《俄勒岡州簡史》。他在其中通過描寫一位拿著.30-30獵槍，只身踏上打獵旅途的孤單而不安的外鄉(xiāng)人，來表現(xiàn)自己的童年。在一片荒涼的田野，他遇到了一棟棚屋房子，有一個很原始的臨時門廊，坐滿了沒穿鞋的小孩。在雨中，他們走出來默默盯著他，就好像陌生人是一件奇事。

我經(jīng)過時一句話也沒有說，布勞提根寫道，孩子們現(xiàn)在渾身濕透了。他們在門廊上默默地擠在一起。我覺得生命中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

在之后的作品里，他習慣性地將自己描繪為：租住在廉價房子里的不合群的人；那個個子高高、尋求打獵和捕魚這類獨處歡愉的尷尬小孩；那個沒有朋友的怪人。

但在這兒你能看到一幅相異的圖景：一個年輕的藝術家借鑒成名作家進行各種不同風格的嘗試自信而早熟的年輕人陷入愛河的感受，求而不得的沮喪，對于自己在世界中身份（或者說是沒有身份）的深刻絕望。在這一切的背后，都是同一個結論：孩子，離開這個鎮(zhèn)子，趕快。

理查德和我成為好朋友，部分因為我們有共同的背景：西北工薪階級生活。他與我提及的為數(shù)不多的個人回憶，都充滿了懊悔。為了活下來并且成為藝術家，我們都認為離開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我結識布勞提根十九年了，從來沒聽他提到過西北人的名字，包括他的妹妹、媽媽、父親、繼父們，女朋友們或是老師們。他從來沒說過他高中畢業(yè)或是在尤金居住過。他沒確認過社區(qū)、公園、湖或溪流的名字，或是教堂、學�；驁D書館的名字。當他提到俄勒岡州，他都用統(tǒng)稱：一個朋友，一個兄弟，兩個我認識的人，一個住在附近的老處女。他們都沒有身份，像是過去生活的幽靈一般的存在。

這一做法讓他的過去朦朧起來，好像隱入了那種超現(xiàn)實主義美術館，所有藏品都只有粉筆勾勒的輪廓。這些輪廓散發(fā)著一種犯罪、意外和受傷的強烈氣息。它們暗示了痛苦的經(jīng)歷，恐懼與虐待。但布勞提根鮮少承認這些，即使有，也用的是很抽象的表達。

比起他之后發(fā)表的作品，布勞提根在這部作品中提到了更多個人細節(jié)。

親愛的老媽咪

我的媽媽

真是個

少女。

對。

上帝保佑

她的靈魂

它

完美地

呈現(xiàn)了

一只鼴鼠。

他在這里寫到的對母親的憤怒與母親的被動，就如同他壓抑著的對自己父親的怒火一樣明顯。他和我提及自己見過親生父親兩次，一次是在理發(fā)店，一次是在賓館房間里。每次父親都給他點錢去看電影。他的語調(diào)不帶起伏，留給他的聽者去想象。

我剛認識他的那些年，他從來沒有和我坦言過他的童年與青少年時代。后來，他成功后，心情好時偶爾會提及這些話題，通常是在吃美食時。有時他講的小鎮(zhèn)無聊故事還挺好玩的，就比如那次他和一些朋友大半夜在外面玩，撞見一只大丹犬。他們中的兩個人二話沒說就把大丹犬從后門抬進了當?shù)蒯t(yī)院，把它留在了一間空手術室里。我們從來沒談論過我們要拿那只狗怎么辦，理查德解釋道，我們表現(xiàn)得像那是我們該做的事。大多數(shù)時候，他粗略地回憶自己童年的艱辛，他從一家便宜旅店搬到另一家，都是和不同的繼父。他也曾暗示他媽媽虐待過他。

有一個老生常談的故事，他記得自己九歲或十歲的時候被媽媽遺棄在蒙大拿州的一家旅店里。這段故事，我聽他講過很多不同的版本。有時候他會帶上他的妹妹和自己對她命運的擔憂；有時候他會提及失眠，整夜盯著旅店的門，幻想媽媽回來。有一次，他說害怕自己的手如果摸了那個白色的門把手就會被凍住。在他的作品中，門與門把手的意象常常出現(xiàn)，往往與恐懼、失去和劇變有關。

布勞提根到了青少年時期，家庭才稍微穩(wěn)定下來。但他不太愿意提這些，因為他仍然由于年少時的流離失所而怨恨母親。他的意志力，強烈而穩(wěn)定（這也許是他除想象外唯一真正的好朋友），排斥著任何阻礙他成為藝術家的記憶。除了最后一本書《這樣，風就不會把一切都吹散》，他鮮少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及這些西北的回憶，要是提，也是在超短篇故事中。

即使在年輕時，布勞提根也會編造一些有特色的家庭式隱喻和比喻，以使這個陌生的世界變得有趣起來。這些套路往往只是記錄了沒有沖突或設計的轉變。在《詩歌4：情詩》中，他是這樣寫的：

跟她

上床

就像和

女巫的

掃帚

上床

一樣。

他的詩中反復出現(xiàn)女巫的形象。把女性視作敵人，視作黑化的巫師，是他詩歌中永恒的哀嘆。當他的事業(yè)如日中天的時候，布勞提根又在《是否有一個女巫發(fā)出公路般的隆隆聲》中提到這一隱喻，那大概是他完成《詩歌4：情詩》的十四年后。

這類詩的韻味有幾個不同的來源，最主要的是《希臘文選》。布勞提根提到過自己在寫作生涯早期讀到《希臘文選》時的喜悅。他在舊金山有一套五本的《希臘文選》，他會在眾人面前背誦。他喜歡它簡約而充沛的情感，正如利奧提烏斯寫的：觸摸，輕撫那些給予蜂蜜的唇，趁你有機會趕緊吮吸。我沒有嫉妒你，只希望是我有你這樣的好運氣。

像許多富有詩意的年輕人一樣，布勞提根自認為是個反叛者，他的貧窮、不諳世故和不羈的想象更是加深了這一點。他曾坦言，自己一年只能買得起一雙便宜的網(wǎng)球鞋，那種屈辱感讓我?guī)讉�月都不好意思看自己的腳。我想如果我不注意它們，別人也不會。他試圖用詩句反擊，在題為《反對順從和平均主義》的詩中寫道：一只被閹過的牛在意識的死水中平靜地吃草。

這種低調(diào)的反叛導致他之后在精神病院中待了幾個月，這是他鮮為人知的事跡。在這本文集中，這一事件可以從兩篇極簡的文章中看出，《來自州立精神病院的情書》和《我看著世界毫不費力地滑過》。在后者中，他將故事分成83個由單句或是短語組成的章節(jié)，獻給他的朋友埃德娜·韋伯斯特，但故事里沒有提及他被關進去的原因。但他被關的背景其實很有趣。據(jù)布勞提根的傳記作家威廉·喬茲伯格說，布勞提根當時把自己的詩給了女朋友看，她批評了幾句，他氣壞了。他跑去警察局，讓他們把自己抓起來。他們說不行，因為他沒干什么違法的事。布勞提根于是拿起一塊石頭把警局的玻璃隔斷打碎了，他們就把他抓到精神病院去了。

布勞提根寫下這些詩歌和故事時，已經(jīng)在尤金住了有些年頭了，不難看出他當時能出入大學圖書館。當?shù)鼐用窕貞浾f布勞提根很好學。我們能從字里行間看到他對著名作家的引用和模仿，比如T.S.艾略特、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和林·拉德納。有些詩隱約顯露出對肯尼思·費林和肯尼斯·帕琴的借鑒，對他們強硬的街頭人物形象有著粗淺的模仿，但很快他就不這么寫了。即使只有二十一歲，布勞提根也在努力創(chuàng)造自己的風格和視角。未來等待他的，是舊金山生活的教育，是垮掉的一代，是城市之光書店的國際文學庫存。

這個不諳世事、天真無邪的年輕人來到舊金山，成為國際知名作家，這仍然是美國夢的罕見例子。通過他作為作家的人格也許1967年他書封上的臀部照片最能代表他他步入了一種有格調(diào)、有錢、有美女、有名望的生活。正如理查德，這個永遠堅定的西北存在主義者曾經(jīng)寫道：我過去的所有秘密都已來到我身邊，但我仍然不知我接下來要做什么。以下是布勞提根過去的一些秘密。

基思·阿博特（Keith Abbo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