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愛戲，尤愛京劇。

我生于東北，長于澳門。祖輩從山東闖關東到了大連。父親生于大連，后來分配工作到了遼寧鞍山，在鞍山安家。

母系一支，來自湖北武漢。媽媽出生后一年，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戰(zhàn)爭之后，一家人又歷經了生離之苦，有去香港的、留內地的，分隔三十年不得相見……

媽媽深受家里長輩影響。我的太婆不太識字，她唯一的讀物是《大戲考》，里面的戲詞看得滾瓜爛熟。每聽《四郎探母》，楊延輝坐宮院太婆便會接下面的詞自思自嘆。

太婆生了三個女兒，我的外婆是家中大姐，堪稱超級戲迷。當年梅蘭芳到武漢演出，剛生完孩子的外婆還在月子里，不顧武漢冬天的凜冽，迫不及待出門看戲。外婆說，等出了月子梅蘭芳就走了。這成為我與沒見過面的外婆共情之處看戲是大事，于我亦然。

外婆的兩個妹妹也愛戲。二妹能唱老生，家里環(huán)境優(yōu)渥時，她把教戲先生請到家里教老生戲，我媽媽借光跟著學些青衣唱段。用教戲先生的話說：小姐以后就可以給夫人配戲了。未幾，這一家人因戰(zhàn)亂各散東西，給夫人配戲成了幻影。媽媽跟外婆的小妹（媽媽叫三姨）落腳昆明。日子稍一安頓，就又看起了戲。我媽常隨三姨看關肅霜的戲。因為有湖北同鄉(xiāng)之誼這層關系，三姨和關肅霜成了閨蜜，常常一同出游、吃飯。至今媽媽的相冊里還保留有

和關肅霜同游的合影。

1951年，程硯秋到昆明演出，一張演出票售價四元，當時一碗米線賣五分錢，但一票難求。為讓媽媽看上程硯秋的《鎖麟囊》，三姨用一床新的湘繡被面換了一張《鎖麟囊》戲票。

我的父親是土木工程專業(yè)，卻無比鐘愛文藝。從高小開始，父親便在大連的戲園子找到了樂趣，還為自己找到一份兼職幫人占座兒，免費看戲。那時有身份的人講究，看戲只看壓軸或大軸兒，開鑼戲是不看的，所以爸爸小時候是為這些人占著座位，姍姍來遲的貴客要等角兒的戲上場了才來。那時我爺爺知道爸爸每天去戲園子卻不阻止，爺爺自有理由，他說看戲不會學壞，忠孝節(jié)義都在戲里。就這樣爸爸免費看了很多至今已失傳的好戲。爸爸論戲，讓很多專家學者驚訝，因為他太熟悉劇目、舞臺和演員。

當年祖母生怕父親走上戲劇之路，到父親高考的年紀，祖母自作主張去為父親報讀了土木工程專業(yè)，這是爸爸后來成為工程師的緣由。上世紀80年代，澳門正值建筑業(yè)高速發(fā)展期，爸爸所學，用以養(yǎng)家糊口，供我們姐妹三人讀完大學。

一直以來，我們家的精神食糧就是聽戲、唱戲。我父母都能粉墨登場。爸爸還會拉胡琴、彈月琴。當年父母因一折《鐵弓緣 · 開茶館》結緣。沒到澳門前，每個周末，家里總會聚一群人吹拉彈唱兼吃飯喝酒。我最早聽到外界的聲音便是京劇的西皮二黃。我十歲時，全家移居澳門，在京劇不為人知的環(huán)境里，爸爸操琴，我和媽媽唱。早年的澳門，鮮有文化生活可言。于是，媽媽獨創(chuàng)了一種游戲聽寫京劇唱詞，用以消磨時光。她把《望江亭》《陳三兩爬堂》《野豬林》等戲的唱詞念出來，我和兩個姐姐寫。那時我不過小學三四年級，聽

寫出來的唱詞也并不比兩個姐姐差。當然，也鬧笑話。比如《望江亭》唱詞只說是楊衙內又來攪亂，我寫成楊牙內，笑得大家前仰后合。

因為爺爺說過看戲不會學壞，爸爸深有體會。在我們家，戲比天大，我多次逃課是為了看戲，因為有爸爸的指令而橫行無阻：兒啊，有課上課，有戲看戲；課天天有得上，戲不是天天有得看。我讀大學時爸爸在給我的信里如此囑咐。

感謝我的父母當年給予我這個笨小孩極大的成長空間，讓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愛戲、看戲。戲里有文學、有音樂、有美學，更有人生智慧。即使在物資匱乏的歲月，我也不曾有過缺失感。我從戲里學做人：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我學處世：化繁為簡，以少勝多。我更學會勇敢面對人生困境：不低頭、不后退，無所畏懼。

猴面包樹是帆書旗下的圖書品牌，負責人李娟年輕而資深，她發(fā)現(xiàn)了我傳播京劇傳統(tǒng)文化的潛力，促使《京劇里的中國文化》成書。我在書里寫了十一出對我影響至深的京劇經典劇目，既是回首往事，也是致敬歲月！這些劇目貫穿了我的成長，讓我成為今天的我�？磻蚵飞�，我還幸運地結識了許多給我鼓勵、關愛和支持的師友。特別感謝本書的推薦人：于魁智、王勇、王曉鷹、史依弘、白巖松、李勝素、陳彥、葛亮（按姓氏筆畫排名），以及感謝此刻正在閱讀的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