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
三年時間(20222024),眨眼之間就從眼皮子底下溜走了。當我還沉浸于唐宋兩朝或燦爛或縹緲的懷想中,時光的白色駿馬早已馳入2025年的初夏。
我要深深感謝汪惠仁主編和張森執(zhí)行主編,三年以來,無論是悠久詩思中的奮力泅渡,還是陡峭語境中的艱難攀緣,二位先生始終予我以巨大的寬容、信任與扶正,讓我得以在公元七至十三世紀長達六百年的古典時空中自由暢動,沉潛或飛升,并寫下三十余篇具有強烈個我色彩的文心詩跡。捕唐詩浩蕩之長風,捉宋詞驚鴻之倩影,何其苦哉又快哉!
我還要感謝1983年那個秋天,年甫弱冠的我踏入天津南開大學校園,跟隨導師王達津教授系統(tǒng)學習唐宋文學。兩朝詩影的種子,早在那個時節(jié)就已經(jīng)埋下。先師治學深受聞一多影響,詩心學問,涵古論今,氣象雅正。我雖不敏,或亦受其沾溉一二。蘇東坡在《木蘭花令·次歐公西湖韻》中吟道: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這時光之電,一刻也未停止過抹啊,抹到我這兒,也抹了四十二年。
人的一生之中,總有諸多意想不到的遇合,有的交臂而過,有的袖手而失,有的燈火闌珊處回音綿長。作為一個寫作者,遇上一個有著鮮明主張與獨特調性的刊物,并且對你完全敞開,幾乎不給你設置任何樊籬,任你縱橫古今神游中外,毫無疑問,這樣的遇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人生夢想!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在談及書籍與讀者的關系時深情地憧憬著:一本書不過是萬物中的一物,找到了它的讀者,找到了那個能領悟其中象征意義的人,于是便產生了那種被稱為美的激情,這是心理學和修辭學都無法破譯的那種美麗的神秘。其實,這段話也可以移植于作者與刊物之間,作者找到了他理想中的刊物,或者刊物找到了它想要找的作者,彼此也就找到了美的激情。
每當我陷入寫作困惑之境,《散文》總是給我以鼓勵和贊美,并撥亮寫作的方向:兩朝詩影以一事一物為切口,不止珠聯(lián)詩文麗影、璧合詩詞群英,重要的是,它以個個散點,透視了唐宋文明的盛世榮景,更勾勒出了存身其中的兩朝生民的生態(tài)與心念。尤值得一說的是,專欄從敦煌存王梵志詩開始,至梁甫民歌結束,體現(xiàn)出作者誠摯的民間立場唐詩宋詞并不只是空中樓閣里的鏡花水月,其之所以成為縱貫逾千年的代表性與特征性的文化,乃正基于如此龐大、深厚且復雜的社會基礎。
兩朝詩影既非唐宋兩朝的詩歌史話,亦非通常意義的讀詩感想。欄目設置的初衷,企望其既有學術性嚴正架構的底色,亦葆有隨筆小品的親近和率真,更體現(xiàn)作者在場的介入觀照和存在體驗,呈現(xiàn)出一種從心而不逾矩的自由之美。最終是否達成了這種愿景,只有留給讀者和時間去論定了。至少我努力過,為此付出過心血,杜甫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專欄開設三年,受到多方關注與喜歡,其中就包括《青年文摘》及《散文海外版》等刊物的數(shù)次轉載,以及天津市政府對其發(fā)掘與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與貢獻的肯定,并成為一個政府認可與扶持的文化品牌。每思及此,或可聊堪慰藉三個春花秋月中的孤心苦詣。
在我看來,在回溯古典文學尤其是古典詩歌之時,現(xiàn)代性的寫作視野是其中至為關鍵的一環(huán)。沒有現(xiàn)代性的古典文學觀照,無論多么廣博幽深,都是缺乏靈魂的,同時也是缺乏直擊心靈力量的。
我的職業(yè)生涯和現(xiàn)代性似乎存在著一定的悖論。在日常工作中,我做得最多的一項就是古代典籍的校點與整理。先后參與四川大學古籍所主持的《全宋文》《巴蜀全書》和《儒藏》等巨型文獻整理工程。為古代文獻打句讀、校異同的工作耗去了我大部分的青春和熱血。明人陳繼儒曾經(jīng)說過:余得古書,校過付鈔,鈔后復校,校過付刻,刻后復校,校過付印。印后復校,然魯魚帝虎,百有二三。這樣反反復復的勞作,類似于西西弗斯的苦役。校書永遠是一個令人后悔的工作不是梅花落滿南山,而是錯訛落滿書頁。尤其是卷帙浩繁的著述,要做到百分之百的沒有脫訛衍倒,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古人談及校書時常常會打出兩個著名的比喻:掃葉與拂塵。這種說法,成了人們校書時的口頭禪。對那些打掃不盡的葉子或灰塵,有時真的沒有辦法。無論拂塵還是掃葉,都只是我們借以表達試圖減少錯誤、重現(xiàn)明鏡本來面目的一種努力而已。
很多人問過我同一個問題:古籍整理是一種十分傳統(tǒng)的坐冷板凳工作,如何來平衡枯燥與詩意的天秤?又如何在發(fā)霉變黃的典籍中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性詩意?其實,任何事物中都飽含詩意和現(xiàn)代性。孟子說得好,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詩意和現(xiàn)代性并不像人們通常所理解的那樣,只存于春花秋月、愛恨離愁、玄學思辨或后工業(yè)文明景觀中。不,不是這樣的,詩意和現(xiàn)代性的存在邊際遠遠超出我們的心力所能企及之地。我的很多作品,都是在翻閱古代典籍時寫出來的。那些陳年舊事,總是以新的形象,重生于我的文字中。作為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者,我得感謝偉大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作為一個歷史文獻學者,我又得感謝當下的有靈性文字。是的,這是雙倍的反哺與回饋。
法國哲學家?拢∕ichel Foucault)在《何為啟蒙》一文中,是這樣來看待現(xiàn)代性的:我自問,人們是否能把現(xiàn)代性看作是一種態(tài)度而不是歷史的一個時期。我說的態(tài)度是指對于現(xiàn)時性的一種關系方式:一些人所作的自愿選擇,一種思考和感覺的方式,一種行動、行為的方式。它既標志著屬性也表現(xiàn)為一種使命。當然,它也有一點像希臘人叫作ethos(氣質)的東西。而通常人們認為最早提出現(xiàn)代性一語的法國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本人就認為:在每一個古代畫家身上,都能體現(xiàn)出一種現(xiàn)代性。因此,廣義地說,任何時代的詩歌與藝術,都有其現(xiàn)代性的一面。對于《詩經(jīng)》傳統(tǒng)來說,屈原的作品是極具有現(xiàn)代性的;對于南朝宮體詩來說,張若虛就是現(xiàn)代的,是一個徹底的叛逆者;毫無疑問,陳子昂絕對是初唐時代的現(xiàn)代詩人!
但是,再先鋒再現(xiàn)代的文字,如果沒有肉身的個體感悟和歷史的通透觀察,以及溫情又風骨的文字表達,總是板著面孔理論,一味端起架子說話,那樣的文字也一定是沒有什么生機的。王國維曾在《人間詞話》里所提出隔與不隔的分別: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作詩作詞有隔與不隔之別,有親切與疏離之別,有溫暖與冷漠之別,作文亦當如是觀。
而真正的不隔,并不僅僅來自文字的表達,那只是表象而已。真正的不隔,來自內心中的同情心,憐憫心,慈悲心,來自古今的靈犀相通。
十九世紀德裔英國人類學家麥克斯·繆勒(Max Mller)在談及歷史與我們之關聯(lián)時,打過一個頗為貼切的比喻。有時候,我們打開多年沒有打開的寫字臺,翻閱一些許久未讀的信?娎照f,可是在我們剛剛開始讀它們的時候,卻伴隨著一種陌生之感,雖然我們知道這是自己寫的,信中的那些名字曾經(jīng)銘刻在心,然而我們卻難以相信:那是我們的手筆,我們曾感受過那些痛苦磨難,我們也曾享受過那些快樂。直到最后,我們用過去(past)引出最近(near),又使最近成為過去的時候,心里才萌生出一股熱流,我們才重新意識到我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過去,才確信這些信的確是我們的信?娎战又f,當我們回顧古代歷史的時候,心境與此完全一樣:最初,歷史似乎是某種奇怪的、與己無關的東西,但是我們越是深切地了解歷史,我們的思想越是為之吸引,我們的感情也愈加強烈;而這些古代人的歷史,可以說,就變成我們自己的歷史先人的苦難就是我們的苦難,先人的歡樂就是我們的歡樂。沒有這種共鳴交感,歷史就成為一堆故紙,或許已被燒毀或遺忘了;然而歷史一旦由于這種同情心而再生,它就不僅是喚起文物工作者或古董商的興趣,而且會感染每個人的心靈。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這樣一個舞臺上,在我們之前,這里已演過許多幕了,而我們則是出乎意料地被喚來、演出自己的角色的。要認識自己所不得不扮演的角色,就應當先了解我們所接替的角色。我們自然要追溯已經(jīng)落幕的各個場面,因我們相信,在人類的整個戲劇里,應當有一個貫穿始終的思想。而在這里,歷史老人走上前來,給我們一條線索,把過去和現(xiàn)在聯(lián)結起來。
從某種意義上說,兩朝詩影也可視為寫給唐宋兩朝,寫給異代兄弟姐妹們的一束書信,突然想起多年前,我在《唐詩彌撒曲》中曾有過一節(jié)名為《云書》的詩章,很契合我此刻的心境:
六世紀的人不常寫信/七世紀的信札突然多起來/當突厥的血液和漢語交歡時/氤氳皆可傳書/御河的桐葉寫給來世的情人/雁足上的相思寫給自己/更多的時候 人們愿意把書信/鐫刻于伊闕寬闊的波瀾 /埋葬于敦煌的沙礫/在寫給風蝕寫給灰燼之時/也寫給未曾謀面的子孫/見不見面何妨/我們早已命脈相通/早在滄海的珠胎里重逢/哦 紙上云煙筆底風雷/就讓漲滿秋池的夜雨/也漲滿千年的空白吧
乙巳孟夏成都石不語齋